【六】
直到上班摸索了近一个月,楚慈才惊奇地发现:这不大不小的一个云南军工所里,除去打杂做保洁后勤的临时工,真正能称得上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的,也不过才区区十几个。
十几个人的军工所!还是国家重点科研所……
来自北京的科研精英楚慈忍不住要扶额叹气。
科研内容就更不必说了,真正和科研沾边的事几乎都没有从他手上经过,来了近一个月,也不过是配配试剂,或者帮着做着最基础的对照实验罢了。
听起来着实是有些屈才了。
但是楚慈有的是耐心,他知道这群人只是对他还不放心罢了,那些真正机密的东西,必然是他们内部核心的人在把控着。
一步步的接触还是需要时间。他现在首要做的,就是把这里面的基本关系给捋清楚。
科研所的所长姓李,一张干瘦的马脸吊得老长,每天都是一副凶相,有时盯着人看的时间久了,楚慈都能被看出一身的毛汗来。记得楚慈刚来第一天的欢迎会上,他作为所长也象征性地讲了话。不过是几句客套场面的欢迎词,也能被他念得味同嚼蜡,一字一句,仿佛小钢锥,一下下扎在楚慈的心上。
后来楚慈才听人说,这位李所长,曾经也是一流高校里的正级教授,风头正盛的时候还被请进了研究所做指导,哪想,他一个象牙塔里不事生产的书生,却在一次重大科研事故里遭了人算计,硬是背下了一次大处分,而后给派遣到了这荒郊野岭的小科研所里来了。
也难怪他看谁都是一副不痛快的脸色了。
副所长老刘,也就是当初来接楚慈的那一位中年人,心宽体胖的像是个和事老,没什么技术知识的他每天就只用管管手底下这几十口子人,什么闲篇子事儿也都是找他负责,每天忙里忙外的,也算是居高位而谋其事的劳模典范了。
住在他隔壁的技术员阿莫,一个眼镜厚得像个瓶子底的技术宅,楚慈和他邻居了这么多天,就没有一次在楼道里与他相遇过,估计也是位晚睡早起,天天熬夜捣鼓东西的夜猫子,当然,也不怎么好打交道,看他除了和老刘稍微亲近些,也不怎么与其他人说话。
还有,就是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破事告诉他的“八卦”会计张宗明了,此人年纪不算大,三十不到的模样,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盈江本地人,读过几年书,也勉强上了个中专学了几年会计,一毕业就作为当地少有的文化人“衣锦还乡”,来了这也不需要做太多财会工作的科研所,算是谋了份闲职提前养老了。
他对待楚慈倒是热情得很,没几天就勾肩搭背的想要跟这位“因为爱情”远赴大西南的高材生称兄道弟。楚慈虽惯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但碍着自己也是初来乍到不方便四处打听事,对这样的热情也便勉强表示受用了。
张宗明每天拉着他聊东聊西,几乎把科研所这几口子人的小八卦都给楚慈分享了个遍,连老刘几个星期前被老婆抓破了半边脸这样的小事都给拿出来好好说道了说道。但无论他怎么拐弯抹角地询问,就是从楚慈这里套不出一点故事来,尤其是关于他那位神秘的爱人,一提到心上人,楚慈就立刻变成了个锯嘴葫芦,一脸四大皆空地不吭声了。这可让一向好打听的张宗明简直心痒坏了,每天抓心挠肺地恨不得把“你对象在哪啊,谁啊”这问题问上个八百遍。
“楚慈,楚工,我的楚大哥啊!”张宗明一脸痛心疾首地打量着眼前那人认真工作的侧脸,“你就行行好,给我说两句话吧!”
楚慈闻言轻笑,手里的计算流程却也并没有停下,只是心不在焉地应道:“好,说啊。”
张宗明一个鲤鱼打挺从小沙发上坐了起来,抓住身边的转椅往上一靠,然后一个流利的漂移滑到了楚慈面前。
“不如这样,咱来等价交换怎么样?”他说。
楚慈有些诧异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见眼前没正形的人居然有了几分正色,顿时也起了玩味的心,饶有兴趣地问到:“怎么个等价交换的意思?”
“就,我问你你也问我呗,知无不言,怎么样。”
“那我哪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楚慈嗤笑道,“再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奇的。”
“哎哟我的楚大工程师哦,你对我没兴趣,可你就不好奇,我们科研所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吗?”张宗明狡黠地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别看我是个管账本的,那钱走了什么门路,怎么花的,我可是门清得很。”
“这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实际这背地里,门门道道多着喽。”
楚慈闻言蓦地睁大了双眼——他似乎离谜团的中心又近了一步。不过表面上,他的唇角也只是微不可寻地翘起了一点,其实心底却是强压着惊涛骇浪般的狂喜。
好在张宗明并不知,他看到的楚慈只是手下的计算不停,面作随意地回答道:“哦?那你说说看,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张宗明神秘地微微一笑,还故作夸张地左右打量着楚慈,简直满脸写着得意二字。
“想知道啊,想知道就告诉我你说是来这找你女朋友,可你女朋友谁啊,哪个啊?我们咋从来没见过啊?”
“嗯…………”
在张宗明几乎热切地目光下,楚慈慢条斯理地写下最后一个数字,将纸张展平,收好,合了笔。然后才悠悠然地说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喜欢的人是个女的了?”
“…………”张宗明这次可算是彻底的目瞪口呆了,他跟只小□□样鼓着两只小眼睛,这一刻仿佛深得了老刘的真传。
“卧…卧槽………”他缓缓闭上了眼,“我他妈这次可真是…挖了个大料………”
楚慈对此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歪着头打量着眉尖还在抽搐的张宗明,笑道:“好了,我最大的秘密可是已经告诉你了,等价交换,该说出你知道的故事了。”
张宗明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了几下,又蹑手蹑脚溜去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然后才一路小跑凑到了楚慈耳朵边上小声说道:“今晚一点,你来西边的二仓库,动作小心点,藏好了,我在那等你。”
楚慈闻言微怔,他略一思索,还是点头应了。
入夜,楚慈一直睁着眼在床上直挺挺地躺到了十二点半,这才悄悄爬起床,披了件外衣摸出门去。
一路上小心翼翼避过巡逻的安保,又躲过了那忽明忽暗的吊灯,他借着研究所后厂里大片黑漆漆的阴影,敏捷地闪身爬进了二仓库的窗户里。
出乎意料,入夜这么晚,仓库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楚慈不敢上前,只得使劲蜷缩了下单薄的身子,把自己整个埋在了房梁后狭小的阴影里。
他露出小半张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一群人——皆是黑衣黑裤,部分还带着口罩,手里的枪看着也是真枪核弹,绝不是闹着玩玩的。
楚慈心下一紧:难道是缅甸那边过来的恐怖组织?那研究所这一群人岂不是都有危险?我要不要赶紧告诉张宗明他们一声…能逃就逃了……
正盘算着,中间一黑衣蒙面人却突然发话了:“刘山。”
楚慈一怔——这声音虽有些低哑,但为何…如此惊人得熟悉?!
他努力向前又探了探身,可是离得太远,着实看不清。
“哎,哎,我在呢。”一个更熟悉的声音兀得响起,老刘那胖墩墩的身子挤过一片高大的黑衣人,站在了发话人的对面。
来人却只是冷哼了一声:“刘山,东西都在这了吧。”
“在在在”,老刘搓着手干笑道,“二十支AK,十五支95突击,还有两厢炸药,都给您备好了。”
楚慈的瞳孔骤然收缩。
老刘这是在…私底下悄悄进行军火贩卖?!
李所长知道么?其他人…张明宗他们都知道么??经常过来视察的龙纪威……国家,都知道么???
楚慈心下一片慌乱,他无声地握紧了拳头。
仓库里的空气污浊又憋闷,盘桓萦绕着,令人窒息;半晌,两方人达成共识后阴冷的笑声随之响起,楚慈咬牙低头…他的手心里已经出汗了,汗渍粘腻,透着说不出的恶心…
他感到一阵头晕眼花,难受得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突然,斜前方的塑料废品堆里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正和老刘清货的黑衣人蓦然噤了声,虽然楚慈看不清,但他几乎立刻就能感觉到这仓库里的温度是在骤然下降。那黑衣蒙面人扬了扬下颌,一个扛着枪的手下人应声出列,一步步向楚慈的方向走来。
楚慈死咬住唇角不敢出声,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阴影一点点庞大,接近。
近了,就快近了。
然而就在楚慈几乎要崩溃地自己站出来时,那道人影却骤然停住了。他从斜前方的塑料堆边,几乎是提着拎出来了一个还在龇牙咧嘴想挣脱的身影。
是张宗明。
张宗明恐怕是比楚慈还要早来一步,提前就缩进了那废品堆里。黑衣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冷冷的目光扫在瘫倒在地上的张宗明身上,口中冷哼出声:“刘所长,这人,是你们所里的吧。”
老刘明显也没料到这张宗明居然狗胆包天,竟敢躲在这里偷看。闻言脸上也霎时阴沉了,他打量着张宗明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块腐朽过期了的生肉,残忍中还带着一丝杀气。
“是,此人一向爱打听。只是我也没想他居然这么胆大!”老刘愤愤道。
黑衣人闻言却突然笑了,他轻轻拿脚尖踢了踢快抖成筛糠了的张宗明,口气轻快道:“那就有劳刘所长自己清理门户了。”
老刘狠狠乜了张宗明一眼,转身站在了一旁。
“阿莫,动手吧。”他冷漠地说道。
直到这时,楚慈才发觉到了一直站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阿莫。他还是一副技术宅的模样,木木讷讷的,顶着一个鸡窝头。但那瓶子底厚的眼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摘掉了,一双漆黑淡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了张宗明的身上。
“……阿…阿莫…”张宗明已经快要被吓到痴呆,连求饶都忘记了,只顾着一个劲地念叨着对方的名字。
然而阿莫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一把黑色的手枪抵在了张宗明的头顶。扳机微扣,处在远处的楚慈只听得一声闷响,张宗明便不声不响地倒下了。
大概是手法非常娴熟,他甚至没有闻到一丝血腥气。
黑衣人似乎是对整个过程非常的满意,他指挥着手下人将物资都敛好了,老刘也帮着着处理好了现场,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少顷过后,一群人悄无声息地都散了。
楚慈在漆黑一片的仓库里一直蹲到了近四点,蹲得两条腿都麻木过了好几轮,连仿佛被虫蚁啃噬的痛感都已经没有了,这才终于晃晃悠悠站起了身。
他目光呆滞地环顾四周——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有了,一个和和气气的老好人就成了板上钉钉的走私军火重犯。
楚慈终于后怕地意识到了:这个科研所恐怕远远没有他所以为的那么简单。他被韩越囚禁圈养了那么些年,也被他生生保护了那么些年,久到他已经快要忘了,现实生活是多么的凶恶。
好在,当初他一腔孤勇来到这里,便也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但是,现在的他又止不住有了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求:
——身虽在劫,可我…还想能再见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