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是什么样的人,自然用不到你来评论,”韩越语气淡淡,手里的枪却是分毫没有离开过秦川的头顶,“行了秦老板,咱们闲聊的也够多了,请吧。”
几个雇佣兵上前干脆利落地反拧住秦川的两只胳膊,“啪”,秦川手里的枪也被卸了,他痛得面色一青,整个人半跪在了地上。
“行了,带出去吧,老头绑了…还有那个姓楚的工程师,也绑了带过去,大哥好像还挺想见见他的。”韩越手里把玩着枪,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吴盛听他说话就窝火,老头嗷得大叫一声,指着韩越一连串的缅甸话便脱口而出,只不过估计这一次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只见说话间,老头急得脸色发紫,下颌上的胡须都被气得直抖,而韩越听着听着,脸色也愈渐阴沉下来。
“吴盛叔,”他没有用缅甸话,而且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说我背信弃义,坏了规矩,那你怎么不想一想,或许我一开始的主顾,就根本不是你呢。”
老头闻言一怔,他半张着已经没剩了几颗好牙的嘴,胡须颤颤巍巍的,整个老破的身躯在风中凝固成了一座丑陋的雕塑。而韩越俨然也已经失了耐心,他摆摆手,几个等候指令多时的雇佣兵瞬间围了上来,将吴盛和楚慈一道绑了推搡了出去。
四周万籁俱寂,枪声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车灯被全部打开,刺眼的灯光照亮了满地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血腥的味道。
楚慈踉踉跄跄向前走去,踏着一地的鲜血和尸体,浑身发抖地向前挪动。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亦或是愤怒了,蛰伏在这山谷里半月,他不是没想过这样杀戮的结局重演,也不是没想过两人中任一人身份暴露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无论是马革裹尸还是携手归来他都已经想过了,也接受了,可是他独独不愿接受韩越这样一步步将自己的退路堵死,一步步用更多的血腥告诉他,告诉中央。
——他韩越早就已经回不去了,他是黑暗里的人,一步踏入,便再也回不到光明。
今天只是三年蛰伏中的冰山一角,一场黑吃黑尚且说得通他的所作所为,那以往的那些呢,那些没有了希望以为自己要在这里埋没一辈子的岁月里,他做下的那些罪恶真的就能说得清了吗?
泪意乍涌,楚慈狠狠闭上眼忍下胸口的翻腾——韩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信我带你走出深渊,回到人间?
楚慈麻木地向前走着,纵然身后的目光紧随,他却再没有回头看韩越一眼。
铁皮搭就的小板房门口站了一个身披军绿色大衣的人,个子很高,一张脸看不出年龄,几个黑衣的雇佣兵紧密保护在他的左右,正警惕地打量着被绑作一团的楚慈和吴盛。
押解的人向那边恭恭敬敬问了句话,那人点点头,令身边的人散开些,踱着步子走了上来。
然而甫一走近,吴盛却是骤然炸了,老头两只浑浊的老眼瞪得鼓溜溜的,干瘪的两腮也好像霎时充了气,他嘶哑着嗓音大声叫骂,大串大串的缅甸话瞬间便铺天盖地般向对方砸了过去。
旁边的雇佣兵猛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惩戒吴盛一番,然而那人却只是微笑着摆摆手,好像并不在意吴盛的无礼。
他完全没有理会吴盛的挑衅,而是背着手,先向楚慈点了点头:“中国来的楚工程师,你好,远道而来,让你受委屈了。”
楚慈茫然地望向对方,没了血色的嘴唇抿作一条线,一言不发。
“听闻你有合成更优质蓝金的能力,我很欣赏这样的才能。但是…跟着吴盛这样要门路没门路,要业务没业务的老牌毒枭,实在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呸!”老毒枭立刻自动了切换语言对骂:“辛泰你少在这废话,黑吃黑当谁看不明白似的,老子瞎了眼看错你这人!顺便告诉你,别以为你个杀人的畜生抢了我的盘口就是这一带的王了,这两百公斤蓝货都是次品!你永远别想从我这拿到方子!你……”
“大哥”,韩越快步过来一脚踹闭嘴了吴盛,他低着头,神色有些看不清楚:“都清理干净了。”
“好,”辛泰笑着拍了拍韩越的肩,“老六这一趟辛苦了,你的不容易大哥都看在眼里,等这库里的货出了,利咱五五开,大哥绝对不亏待你。”
“大哥客气了,”韩越仍是淡淡的,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老毒枭,说话的声音几乎没有一丝温度,“他不肯交代,需要让兄弟们上家伙吗?”
“哎,别着急嘛,”辛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还在地上叫骂的吴盛,黑皮靴的鞋尖缓缓碾过老头的手指。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男人慢悠悠地说道:“我和吴盛老板这么久的交情了,上家伙多过意不去啊,唔,带去库里吧,我们先去看看货。”
说罢,他扬了扬下颌,意有所指地盯着楚慈说道:“把你这小情人也带上,让他也跟着去验验货。”
楚慈双眼蓦地睁大了,几个雇佣兵闻言上前推搡了他一把,不禁咬牙,余光中,他好像看到韩越的双拳不易察觉地紧攥了一下。
不过好像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快得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厂房的大门早已经被砸开了,几个雇佣兵恭恭敬敬站在两侧,正为辛泰打着手电筒灯光。
刚一踏进门,铺天盖地的异味便扑了楚慈一脸,楚慈忍不住偏过头,惊天动地般咳了起来,辛泰闻声瞥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你这小情人不行啊,这么点味儿都受不住,以前没上过道的吧。”
韩越面无表情地摊手:“大哥你多心了,他以前的事,我哪儿知道啊,要问我他床上功夫怎么样或许我还能给你说上两句。”
一群雇佣兵闻言大笑起来,连辛泰都戏谑地向他挤了挤眼睛。楚慈侧过脸强忍住肺部的痉挛,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学着适应了这股子怪味。
黑漆漆的厂房里横七竖八码着一排又一排的货箱,韩越抬手命人开了两个箱,蓝色的粉末便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里,在微弱的灯光下透出莹莹的冷意。
辛泰满意地戴好手套,接过来来回打量了几番。半晌,他拎着蓝金走到吴盛面前,温声细语地问道:“次品?没关系的吴盛老板,就算你觉得这是次品,也足够让我在你的盘口上混得风生水起了。”
吴盛梗着脖子,狠狠唾了辛泰一口。
韩越见状,立刻便上前想要动手,然而辛泰只是笑笑,又一次制止了他。
“这样吧,算我骗你在先,给你一个选择,”男人微笑着抹去脸上的痰渍,“现在说出你加工厂的位置,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了断。”
“吴盛老板你一辈子作恶结仇也不少,恐怕也没想到死还能有个痛快死法吧,告诉我你工厂的位置,我满足你。”
老头缓缓扭过头去,他干瘪的嘴蠕动两下,慢慢吐出了几个缅甸字:“。”
辛泰半俯下身耐心地听完,良久,他嘴里咂摸着这句话站起身,笑盈盈地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向后招招手,几个雇佣兵应声而上。
“行了,剩下的货检查一遍,至于吴盛,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辛泰带着人转身出了仓库。楚慈愣愣站在原地看那袋蓝金粉末被人撒在了地上,吴盛的皮肤已经沾染上了,老头正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惨叫。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直到背后又被人推了一把,才匆匆忙忙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抬脚跟着出了厂房的铁门。
身后的哭嚎声渐渐远了,辛泰气定神闲地抽着烟坐在越野车的车盖上。楚慈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前面,大灯高照,他突然注意到了辛泰身边,那个含笑递烟的男人。
是秦川。
“哟,楚工出来了?你看这给吓得,一头汗。”秦川笑眯眯望着他,率先开了口。
韩越这时也已经出来了,他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地走到辛泰的身侧,沉默地望着楚慈。
楚慈面色苍白地望望秦川,又看了看韩越,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还有什么不懂的呢,这明显是一个局,是秦川和韩越早已商量好的一个局。
他们配合的天衣无缝,大获全胜,而全然不知情的自己却只是一个棋子。
究竟是他作为顶级学校毕业的研究生恃才傲物了,以为单凭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把韩越从这黑不可见的深渊里拉上来 ; 还是他千算万算,却从未想过韩越竟也有背着他勾结秦川玩心机的一天 ; 又还是…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这个男人,只是误以为他仍像自己一样百分百地信任着对方。
楚慈无言,他不知道答案究竟是哪一个。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对于他本人来说也一定是残忍的。
“楚工不要难过嘛,”秦川歪头望着他,“刚刚我的确骗了你,不过你也不要怪我,情况所迫,我作为掮客,总不能在道上留下个反杀主顾的名声吧。所以逢场作戏而已,你理解理解。”
楚慈没有理会他,只是在执拗地望着韩越。
年轻的工程师身上还讽刺地裹着韩越的外衣,黑衣上沾了些许血迹,苍白脸上也有,乌黑的发端因为汗黏连在了一起,湿漉漉的一缕,看起来别有一番凌虐的美感。
韩越的喉头滚动了几许,他偏过目光,没再与楚慈对视。
辛泰审视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地游离,他轻轻一笑,意有所指地对韩越说道:“你这小情人有点血性啊,还挺凶的。”
韩越没有答话,只是木着脸色略有焦躁地望向厂房的门口。
大约一刻钟后,吴盛的惨叫声停止了,一个浑身都是血的雇佣兵快步走了过来,附在韩越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大哥,老头都招了,”韩越的眼底终于有了几丝笑意,他微微躬身,向辛泰说道,“在孟邦山的佛寺下。”
“唔…”辛泰撑额,唇角酿起满意的笑容:“很好,老头现在怎么样。”
不待韩越开口,那雇佣兵抢先答道:“十根手指都被废了,一条腿的肉也被剐了一半,硬骨头得很。”
“行了,”见楚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韩越猛然打断了他,“再硬的骨头也不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能吐出东西来就算不上什么硬骨头,送老头上路吧,速战速决。”
“是……”得了命令的雇佣兵却并没有离开,他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楚慈一眼,似乎还有话没敢说出口。
辛泰慢吞吞瞥了韩越一眼,令道:“还有什么话,直说。”
“是,吴盛交代说…楚工程师其实已经合成了新型蓝金,这次带他到这来,就是想直接把他弄死在这的。”
“哦?”辛泰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楚慈一眼,“那吴盛有没有交代,合成的方子在哪啊?”
“没,他没来得及说就昏死过去了……”雇佣兵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实验室的样品瓶底。”韩越突然插话道,感受到辛泰意味不明的目光,他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他不太信我,一直到来的路上才问出来的。”
辛泰点点头,表示了谅解。再度望向楚慈,目光却是没有那么和善了,辛泰摆弄着拇指指端的扳指,半晌,他哼笑一声,遗憾地摊开了手:“楚工程师,实在是太遗憾了,本以为我们要有一次完美的合作,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展开,居然就要终止了。”
“但现在让我很纠结的是——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侧倚在越野车上,左手撑着头,不住地在楚慈和韩越之间来回打量:“于理来讲,你这个人实在不该留啊,知道的那么多,又没什么用处……带你走除了拖累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于情来说,我又听闻我六弟可是很是喜欢你,前些日子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你黏在一起,我若是就这么杀了你,让他少了这么个可心的床伴,怕不是得招他怨恨。”
“楚工程师啊,”他笑吟吟地隔空点了点楚慈,“你说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话音落了,尾音消散在风里。出乎意料的,楚慈并没有答话,或者其实说,他从变故发生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这么默默的,心如死灰般默默的。空洞的目光望向立于辛泰身侧的韩越,楚慈的眼神冰冷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说话?”辛泰若有所思地顺着他的目光蔓延过去,又转头问向韩越:“那老六你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呢?”
韩越亦没有作声,他垂下眼帘,将眼底的一片痛意都深深敛进了旁人无法触碰的心底。
半晌,他若无其事地睁开眼,微笑着望向辛泰,低声说道:“大哥这话问的,还能怎么办……”
男人的目光毫不在意般扫过楚慈颤抖的肩头,他唇角微启,字字珠玑。
“杀了吧。”
楚慈闭了眼,噙了一夜的泪终于不争气地顺着粘了血污的脸颊滚落,他缓缓坐在了地上,心底的痛意如同疯草般肆虐泛滥。
四周的一切都已经只是虚无,他在巨大的震震耳鸣声中,清晰可闻的只剩下了韩越那令他痛彻心扉的三个字。
杀了吧。
他说……
杀了我。
韩越似乎还在和辛泰谈笑风生说着什么,但说的什么楚慈已经听不真切了,他混混沌沌的目光里,只看到一支盛满白色药物的针管被拿了上来,秦川拿起它,对自己抱歉地笑着。
针管里的毒物顺着手臂的静脉被一点一点注射了进去,楚慈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前的画面逐渐随着药效的作用碎成了零星的碎片,就像打破了却再也粘不上的镜子碎碴一样,七零八落。
他眼前一黑,彻底堕入了浓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