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严峫……”楚慈反复咂摸着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裴先生是怎么知道我认识严副队长的呢?”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
“抱歉,”裴志生涩地开口道,“我在之前……有替韩越调查过你的一些背景。”
“哦……”楚慈叹了口气,自嘲般笑笑:“没什么,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那…楚工你白天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去问一下吧,恰好这两日严峫来北京,不用舟车劳顿地跑太远。”
楚慈眯着眼看了看床头电子时钟的日期——周五,活应该不算多。
“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哎,楚工你现在…还是住在原来那个出租屋里吗?”
“是。”
“……哦,好我知道了…那中午十二点见。”
“好,回见。”
挂断了电话,楚慈又向实验室那边请好了假,这才扔了手机,裹着被子准备一闷头睡个自然醒。
然而不知道是裴志打的这个电话太凑巧,还是晚上被人追问的那句“到底许的什么愿望”一直在大脑里回荡,楚慈那本就难以积累起来的一点微薄的睡意,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攒成一捧了。
于是他坐起身来,倚在床头,点上了一根女式的细支香烟。
在韩越不在的日子里,他就像是患了强迫症一般,开始不断试探、重复,甚至不经意模仿出韩越曾经有的一些生活习惯,喝酒什么的因为要养胃倒是暂且学不来,但是抽烟这一点,他可算是学了个十成十。
烟尾的火光忽明忽暗,楚慈大半清瘦的面孔都隐匿在了旧塑料窗帘洒下的阴影里,隐隐约约的,也有了那么几分晦涩不明的味道。
事实证明,韩越当年说的话,真的是一语成谶。
那天晚上过后,韩越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是侯家,高家还是裴家,都没能再挖到他的半点消息。
而他不在的时候,楚慈顺利地完成了手术。并在脱离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一时间,便获知了他失踪的消息。
“韩越他临走之前留给我了一封信,”任家远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信封,一边递给他一边说道,“韩越说,如果他第二天早上回来了,信件撕毁,一切照旧。但如果…一旦他一去不归了,就等你情况好了找机会交给你。”
“呐,信给你,你自己慢慢看,我暂且回避。”
楚慈机械般接过来那封信,又茫然地目送了任家远离开了病房。
直到视野里目及之处只剩下白色安静的一片,楚慈才猛然惊觉——他那只捏着信的手都已经满是冷汗了。
他三两下撕开了信封。
出乎意料的,信很短,只有寥寥草草的几行,显然是韩越临走前突然想起来,又不好意思再叫醒他才匆匆写下的。
“楚慈,你的身份不需要再隐瞒,我已经替你处理好了,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
“记着,你是楚慈,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都不会变。”
“所以你一定要以楚慈的名义,楚慈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妈的,军委的车已经开到门口了,我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病好以后,就离开这里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我能活下去,你走到哪里,我自然都会找到你。”
“如果我没有,带着我的这份,好好活下去。”
“楚慈,活下去!!”
最后两个感叹号,像是用尽了韩越所有的力气,颤抖的笔尖甚至划破了信纸。
楚慈把纸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次,确认信写到这里就断了。而且信纸被揉的皱皱巴巴的,显然是情急之下直接团了个团塞进信封里去的。
他揉了揉眼睛,目光里剩下的,满满都是迷茫。
韩越?
韩越。
韩越……
回忆到这里仿佛就断了,楚慈印象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麻药劲儿上来前,轻轻一瞥望到的,那天蓝色窗帘外灰蒙蒙的天空。
楚慈掐灭了烟,蒙上被子,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楚慈是被客厅的门铃声叫醒的。一看床头的表,竟然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回忆的太多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夜无梦的安稳觉了。
门口站着的,是同样一脸疑惑与尴尬的裴志。
“抱歉裴先生,我忘了定闹钟。”楚慈揉着乱蓬蓬的头发说道,“麻烦您先进来坐坐,我稍后就好。”
“没事,不着急,我也是给你打电话看你没接,怕出什么事才提前过来的。”
“可能是昨晚睡前调成了静音,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楚慈为裴志倒了一杯水,“您坐会儿,我洗漱下马上来。”
楚慈急匆匆地转身进屋去了,裴志捧着水杯坐在客厅里,听屋里那人窸窸窣窣地收拾了半晌,左右干等着也是无趣,他游离了目光,下意识地打量起这套旧房子的陈设来。
淡茶色窗帘,木色双开门立柜,白色暗雕花的餐桌,还有桌上向阳摆放的花瓶……这客厅里的布置竟然和两年前韩越还在那时候的样子,惊人的相似。
裴志微微皱眉——他从不觉得,楚慈是个恋旧的人啊……
正思索着,门内的声音却是响了。
“裴先生,真不好意思耽误了您时间,”楚慈穿着一身清爽的白衬衣走出了卧室门,“我这边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好。”裴志说着,眼神下意识地向楚慈的卧室内望了一眼,不出所料,看到了熟悉的旧衣柜,旧写字桌,还有那床洗的都发黄了的旧被褥。
还有床头烟灰缸里的一个烟蒂。
“楚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烟了?”裴志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哦…这个啊……”楚慈锁了门,平静地和裴志对视,“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就习惯来一根。”
裴志也平静地回望着楚慈的眼睛,他突然发现:三十岁的楚慈,目光里,竟然也有了一些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过了几秒钟,裴志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道:“哦,那你平时少抽点,就算是这种尼古丁含量小的女士烟,对胃也很不好。”
“好,多谢裴先生关心了。”楚慈笑着,礼让地欠了欠身。
然而直到坐上车了,裴志那句始终徘徊在胸口的话,也没能问出口。
他想问:你这样处处刻意地维持着旧态——旧楼,旧车,旧家具…是因为韩越吗?
然而他却不敢说出口,他害怕那个人的答案,是他不想听到的。
而他究竟想获得什么样的答案呢?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裴先生”,看他出神,楚慈温和地唤道,“您也还没吃饭吧…不如找个地方一起吃个饭坐坐吧,我请您,就当道歉和感谢了。”
“哦哦抱歉…我走神了”,裴志启动了车子,“你想吃点什么,我带你去。”
“听您的,我都可以。”
裴志没有再答话,顾及着楚慈那娇弱得不堪一击的胃,裴志又开着车左转右转,才算挑了一家看起来伙食比较清淡、消费又不高的粥铺停了下来。
席间,楚慈吃的依旧非常的少,裴志照顾着楚慈的胃,便也吃得慢条斯理了许多。一别近两年,但碍于韩越的事情并不明朗,裴志即便有意想多与楚慈攀谈几句,也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大概闲聊了几句近来的状态后,二人便也没了话说。
“楚工,如果累了,就稍微休息一会儿吧。”上车后,裴志一边重新启动着车辆,一边说道。
“嗯,那辛苦您了。”楚慈半背过身去,在裴志看不到的地方,半阖上了眼。
困意全无,然而思绪却在不断上涌,他想起了一年半以前,也是他上一次见到裴志时发生的事。
那时候,楚慈已经恢复到了正常却没有了韩越的生活里。上班,下班,回家,睡觉。两点一线间的单调生活,像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却也令他沉醉和痴狂。
他不知道韩越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真的可以免去杀人犯的罪名,回到他楚慈最开始的生活里;也不知道韩越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以自己的消失为开端,渐渐的令侯家,高家等一众乱七八糟的人,都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楚慈就这样看似浑浑噩噩,却又无比清醒地活着,直到一年半以前的一天,他在公司外的咖啡厅里,又碰到了裴志。
闲聊间,裴志告诉他,侯家和高家,都被韩越之前提交上去的一份文件给彻底搞毁了,在楚慈手术后还昏迷的时期,就都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
楚慈咂咂嘴——难怪一直这两家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派人来暗杀他……
裴志还告诉他,韩家,也在韩越消失之后,彻底的衰败了。
韩越的父亲韩老司令年纪大了,即便是手术成功也留下了很多后遗症,在病卧床半年之后,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韩家便只剩下了韩老夫人和韩强刚过门没多久的妻子两人。而小若趁着家族势力仍在,没多久也回了自家。至此,老夫人便是孤苦伶仃的一人,思前想后,也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了,她收拾了不多的家产,带着几个服侍多年的老仆人,选择了远走国外。
楚慈叹了口气,京城的几大家族,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衰落了。
而他这个最初掀起狂涛骇浪的珉如尘埃的普通人,却竟然站到了最后。
“楚工”,裴志停了车,轻声地唤道,“我们到了。”
楚慈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佯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点点头。
透过车玻璃,他远远的看到前面走来了一个穿警服的高个子男人。
那个男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模样,警衔级别很高,看起来至少是个支队长级别的了,但脸上却一点都不严肃,反而笑的有点坏坏的孩子气。
他和裴志打了个招呼,又冲楚慈伸出了右手。
“嗨,楚同学,好久不见。”男人狡黠地眨眨眼。
“我是严峫。”
“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