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祭酒伸手扶起打翻的碗筷,又将干瘪的果子摆正,倒在地的饭食被他小心翼翼的捡起,极其爱惜的用巫力带走其中混杂的泥沙草叶。
青翠平滑磨得极光、还散发着竹子清香的新竹碗承载着老人最虔诚的心意,已经凉了的、脏鄙的饭菜倒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楚祭酒将满地的狼藉打扫干净,然后将这些东西一一摆正,走到一旁不远处正在盛开的花朵,采下最柔嫩的花瓣用特殊的手法揉制。
花瓣逐渐变得半干,被揉搓成细细的长条,只有一指来长,看着极为粗糙,却是最简易的香。
花瓣做成的香被楚祭酒以极认真、极虔诚的模样小心翼翼的点燃,烟火随着他轻声念诵的祭文缓缓而上,最终没入云端,消失不见。
明霁静静看着楚祭酒做这一切,他似乎隐约能感知到楚祭酒的心思,但好像又不清楚他到底为了什么。
头一次生出这种不确定自己心意的情况,明霁神色淡淡,那双冷若月华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繁复的祭文念诵完毕,楚祭酒不知道远在九重天的蚕神有没有接收到这几位老人的心意,但他私心里想着,蚕神应该是收到了的。
那般和蔼良善的神明,即便会因为凡人的背弃而生气,应该也不会迁怒于这几个老人吧?
楚祭酒这般想着,又朝着九天之上行了一礼。
转过身看见神色不明的明霁,楚祭酒这才想起自己这番动作花费的时间长了些,想必明霁已经等烦了,便歉意道:“劳烦大人等我许久... ...”
话未说完就被明霁打断:“走吧!”
楚祭酒垂在宽大衣袖里的指尖悄悄抓了抓掌心,略有心虚的紧紧跟随。他心里是有些歉意的,毕竟自己身为明霁的巫随却当着他的面祭祀别的神明,总归是不大妥当的。
这一走就是几个时辰,他们走过野外桑树林,绕过山腰的粟米地,夜色之下的城外并不如白日那般安全,仅楚祭酒感知到的山上山下就有狼群大熊等许多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兽类。
这般危险的境地愈发显得那几个老人对蚕神的心意至诚,也让楚祭酒心里的那把火稍稍熄灭了些。
两人最终又回到了还未被黎明唤醒的街上,楚祭酒不知明霁要做什么,他如今对这个地方没了好感,也就为了想要探究的欲’望,只认真的跟随在明霁身侧,看着他原地站立几息后,轻轻蹲下身来。
“大人?”楚祭酒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阻拦。
明霁制止了他,将掌心贴在被踩的光滑坚硬的路面。
楚祭酒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心里只隐约觉得或许和蚕神有关。
... ...
等天边升起第一抹亮光的时候,楚祭酒已经回到宝车上,手里捏着一条素白的帕子。
这帕子是楚祭酒的,但在一个时辰之前这条帕子被他用来擦拭明霁玉白莹润的手掌。
神明是不染千尘的,楚祭酒知道。可他就是看不惯明霁用那比上品玉石还要华贵几分的掌心去触碰桑蚕国肮脏的土地。
所以当明霁将手掌抬起来的下一瞬,他就拿着这条帕子不顾上下尊卑,硬是抓着明霁的手掌心掌背仔仔细细擦了个遍。
直到那只手因为他用力擦拭而泛出淡淡的红,楚祭酒这才停下。而到此时他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越矩。
他惶惶抬头去瞧明霁的神色,见他神色如从前一般无二,这才稍微放心。
宝车外天色已经大亮,楚祭酒接连走了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虽然是魂体但心理上难免有些倦怠,这会儿一闲下来便不由得犯困。
昏昏欲睡之际,他将那帕子小心的放在枕边,想着要是有机会他能堂而皇之的牵起那双手该多好。
倦怠之后的睡眠总是深且长的,楚祭酒醒来时宝车已经随着流云驶出了桑蚕国的地界,等越过这条绵延的山脉之后,就是以冰雪著称的寒原国。
他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翻拱几下,无意间触碰到那素白的手帕后彻底醒了神。
“得藏起来。”楚祭酒极小声的对自己说,那帕子本是他随心意显化而来,本该在巡天结束后随着他的魂魄归体而消失的。
可如今他却想将这手帕留存下来,日后即便魂魄归体也能时常拿出来看上一看。
只是不等他想出妥善的藏置法子,宝车就轻轻晃动一下,似是遇到了什么事。
楚祭酒连忙大步走出房间,在看见明霁的身影后稍稍放心,随即看向外面。
远处是布满冰雪和云雾的山峦,层层叠叠的大山像是沉寂的巨人持金戈守在云间。巨龙浅吟一声,驱使着宝车在云层中暂歇。
以楚祭酒目力远眺,隐约能看见隐藏在山间的绿洲山谷,和大片透出浅浅金黄的牟麦。那是藏匿在大山深处的寒原部落,他们信奉冬神和丰收之神,但最为信奉敬重的还是眼前这苍茫辽阔的十万雪山。
也正因着他们世世代代虔诚的信奉,这方雪域群山在不知何时诞生了“灵”,成为了这片大陆上为数不多后天诞生、天生地长的“神灵”。
楚祭酒记忆中有关于寒原部落的种种见闻渐渐苏醒,雪山有了神灵,刚刚宝车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别的神明的气息而略有动荡,是为提醒车中的主人。
迈步到船头向着远处望去,楚祭酒记忆中对寒原部落并无多少了解,因着雪山重重,雪域里的部落几乎不与外界接触,雪域内部资源丰厚也极少有争斗,那隐晦鄙杂的手段便少了许多,为此也极少生出污秽之气来。
再加上雪山有灵,对其疆域内的生灵有着天然的管束,明霁又不是个独断专横之人,故而以往数回巡天之时变质都在雪山上空一扫而过,并不像此次这般停下。
龙吟之声惊醒了山中潜修的山神,弥散在外围的云雾像是被大手拨开一般向着两边分散,露出通往雪山的路途。雪域的山神白发素衣相迎于云端,山巅寒冰般的冷眸里染上三分敬意,是为明霁。
“大司命远道而来,岑岭有失远迎。”雪域山神容色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声音似如谷中清泉:“请大人随岑岭来。”
许是身着素衣的神明性情都颇为冷淡,两位神明也只寒暄这么一句便由着宝车前进,名为‘岑岭’的山神以云雾和白雪化出雪鹿为坐骑在前方引路。
入得山间,头顶的天空极蓝,身周十万雪山的冷白让楚祭酒打心底涌上一阵寒意,只觉得天地旷古苍茫,依附于天地而生的生灵过于羸弱。
不觉间,楚祭酒轻轻打了个寒颤。
明霁似有所觉,侧头清看一眼:“冷?”
楚祭酒拢着衣袖的双手垂在身侧,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说出,只得找借口道:“不冷,只是觉得雪色甚亮,不大适应罢了!”
前方岑岭闻言牵引着雪鹿稍稍停顿,目光落在楚祭酒身上一瞬,似是想到什么神色略有和缓:“巫随如今虽是魂体,却也与凡人相差无几,在这山间看的久了不免会染上雪盲之症,是吾疏忽了。”
语毕,一抹素纱落入岑岭掌中,他将素纱覆于自己眼上,遮住了过于明亮的雪光,示意楚祭酒照做:“巫随可像我这般,便不会难受了。”
“是,多谢山神相告。”楚祭酒也试着如岑岭那般凝出素纱。
只是他巫力虽磅礴却并不如岑岭那般细致入微,接连试了两次凝出的素纱都略厚了些,能遮光,但也遮挡了视线。
两位神明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向自恃巫力过人的楚祭酒也不免染上了几分焦急,再次凝聚出来的素纱就更不成形。少年人的额角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显然是慌乱至极。
岑岭面色虽冷,但只看得他庇佑的雪山中部落富足安康的生活就可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如面色那般冷肃,故而见楚祭酒这般局促便将覆于眼上的那条素纱取下,准备递于他。
楚祭酒心底仓惶,却也记着自己的身份,并不打算接受岑岭的善意,只想着找个合适的借口先推诿过去,等之后自己再凝出素纱来。
再者,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去求明霁,想必明霁会愿意出手的。
这样想着,楚祭酒正打算出言回绝,却不料明霁先他一步出声:“拿着!”
楚祭酒抬眸,就见明霁已经将素纱带子递到他面前,长长的素纱带子缠绕在玉白的指尖,随风掠到楚祭酒耳边,触感分外柔软。
楚祭酒下意识后退一步。
明霁没理会他的小动作,只浅浅将素纱带子又往前递了递。
楚祭酒这才回过神来,快速伸手要接过那抹素纱。
只是不知怎的,向来别有用心的他将目光在明霁掌心停留一瞬,却只敢匆匆捏住那飞舞的素纱一角,着急忙慌的系在自己脑后。
岑岭歪了歪头看着二人,眼中闪烁着如雪鹿相同的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