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荷塘疏疏淡淡,大大小小的浮萍像卵泡一样浮在水面上。烈火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的隐秘的燃烧,百年老树只留下一点点线索。
一个女人盘着高高的发髻,腰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渔网,渔网上狻着风干的鱼头。女人全身**,一对贫乳垂向腋窝,腥咸的味道在晨雾中弥漫。她坐的树桩纹路老辣,犬牙交互,虽然被烧的只剩残段,却遒劲有力。像一株被注入了怨念的水芙蓉放肆地乖戾扭曲,又似浸入了诅咒的池座,被镇压在深海的蛟龙缠绕着,散发着邪力,托着女人不甘地向上。而女人像被风干了一般,紧致又紧张地长在那里。
有一些枯朽的悲伤沿着她的皮肤进入树桩,进入大地,流向了荷塘。
直到有人唤了她一声:阿仙嫂。晨雾中她的忧伤才散去了一半。
年轻时,她也有着与海共生的丰腴健硕。海浪涌起潮热,她原始而丰饶,震颤而有力。那时候阿仙婶叫做阿仙。
五十年过去了,浪花依旧汹涌。阿仙嫂小心翼翼的用艾草擦拭着这副比自己还要老的护目镜,一瓢瓢淡水从头上泼下,冲刷掉多余的海水的盐分。
同行的年轻女人们正在炫耀自己捕获的大章鱼、大鲍鱼、石斑鱼和海参。阿仙嫂的篓子里只有三只小到不能再小的鲍鱼,这已经是她今日所有的收获了。
阿仙嫂并不是这一带唯一的老年海女。阿濑婶比阿仙嫂年长五岁。
阿濑婶从自己的篓子里拿出来一条还不错的石斑鱼,丢进阿仙嫂的鱼篓里。
阿仙嫂抓住了阿濑婶的手,但还是慢了一步。那条石斑鱼已经被阿濑婶从自己的篓子丢到了阿仙嫂的篓子里。
阿仙嫂从篓子底部抓起那一只石斑鱼和三只小鲍鱼,要还回阿濑婶篓子里。
两只干瘪的手有力的握来握去,石斑鱼被摔来摔去。
“阿仙,你这人怎么还这样,让你留着你就留着。”阿濑婶死死握住阿仙嫂的手,扣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再推搪,语气中带着愠恼,“鱼都快被你摔死了,快收着,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你也不多,都给了我,你晚上吃什么?阿濑你快拿回去。”阿仙嫂说道。
阿濑婶说:“我那还有湘君捕的,那小丫头,你别看她年纪不大,本事可不小,这一会儿功夫就捕了好几条大鱼呢。我们祖孙两人吃不了那么多。你快听话拿着。”
阿仙嫂说:“你们祖孙俩相依为命,也不容易,你留着,我一个老婆子吃不了那么大一条鱼的。”
阿濑婶说: “你这老婆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就那三个屁大点的东西,够你吃个屁。你是真想吃了这一顿,以后都不打算下海了是不?咋这么不听话呢?让你拿着就拿着。咱们老姐妹不讲那些虚头八脑的。你留着,听话。我长你五岁,就永远是你姐,有我一顿吃的,绝对不能让你饿一顿。”
“……”
阿仙嫂说: “那这三只鲍鱼你拿着。不是给你的,是给湘君的。”
阿濑婶说:“好好好,真拿你没有办法,你这老婆子,老了还是这么倔,真拿你没办法。但这石斑鱼,可说好了,你得拿了。湘君那孩子脾气和你一样倔,要是知道你不肯拿,肯定又要生一肚子气。”
阿仙嫂说: “哪里是像我,那丫头和你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阿濑婶说: “是吧,我也觉得是。不过比起我这个老太婆,那丫头更崇拜你这个老奶奶。最近天天缠着我让我给她讲你以前的故事。又没有胆子直接去问你,就天天缠着我这个老太婆问东问西。”
“那还不是和你亲,你这老太婆还吃起醋来了……”
“哈哈哈哈,我这不也就和你讲一讲,醋一醋嘛……”
海浪卷起流落在海滩上的海的女儿回家。湘君扶起了自己的奶奶,又扶起了阿仙嫂,她们背起鱼篓,说说笑笑,慢慢走回荷塘边的村子。
回忆好像在昨天,空气中还泛着海水的腥甜。湘君把沾了眼角泪水的手指放在唇边,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一样的咸,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已经记不起来,这是她的第几个孩子了。可能是第五个,也可能是第六个。混乱的记忆中,她好像生过一对双胞胎女儿。可那两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那些穿着红色长袍看不清脸庞的人抱走了。
与那些生命的每一次相聚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别离。
她平躺着,像一具苍白的模具。鸭嘴钳在体内横冲直撞,赤色的鲜血混杂着血块,不断从体内被夹出来。
男人熟练地将沾满污血的白色手套丢到一边的纸篓里。冰冷地说道:“下一个。”
话音刚落,湘君就被推到一边。巨大的仓库里,摆满了张张床铺,像湘君这样大肚子的女人们身上插满了管子,她们被绑在铺了一层薄薄草席的床上。她们的后脑勺统一枕着红绿蓝三色底座的瓷枕头。白釉瓷枕上的婴儿的身体曲肱伏卧着,眼眶处嵌入一双彩色玻璃的眼珠。阳光从仓库细窄的高窗射入,彩色玻璃眼珠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湘君的身体撕裂的疼痛,她浑身感到阵阵噩寒。她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肺部里有玻璃渣。
一个穿着霓虹色制服的女人,带着白色口罩和护目镜,从湘君身边走过,给她的管子里注射了一剂镇痛剂,又在本子上,勾画了几个重要的指标。看了一眼地上滴落的大滩血迹,指了指窗外,嫌弃的说道:“叫那几个老家伙过来,把这里快打扫一下。”
湘君疼的快要昏死过去,她模糊中感觉自己的枕头下,被塞进了一个球形的东西。有点硬硬的,硌得慌。她不舒服的挣扎了几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动。”
湘君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
“小君。”
熟悉的声音,炸开了脑壳。湘君瞪大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红肿的眼角流出来。
“老太婆快一点!还有那边和那边,都擦干净了。” 霓虹色制服的女人不耐烦地催促着。
老人用力的点了点头,迅速在湘君床铺下面擦了几下,拎着拖把往前擦去。
仓库外的监视姬里,胡姓的司长正在训斥一个姓叶的下属。
“你是怎么做事的!”
“胡司长,最近疫病实在太严重了,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啊。”
“蠢货!一群蠢货!你去跟那个女人说,再给她最后三天时间!”
“司长,三天未免时间太紧张了,您也知道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是……”
“实在是怎样?再给你三天时间,那个女人如果办不到,你就提头来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