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因为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而怔在原地,而商陆的目光却是越过了众人沉静地望向了那始终躲在最后的身影,
“其实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您说对吧,老夫人。”
“神医说的这叫什么话,女子出嫁从夫,这女人不守妇道是她自己的事情,跟老身又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不慌不忙地从众人身后走上前来,只是如此情景下,她倒是显得过于平静了,仿佛今日就算施严敬真的一气之下把何晓莲给打死了,于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老夫人说这话不会愧疚吗?”
“老身行得正,坐得端,并未偏颇,对这妇人也从未刁难,何来愧疚?”
“那对施老爷呢?您也是如此吗?”
“正是,神医何出此言?”
老太太几句话答的面不改色,果真是心无愧疚。
而商陆却好似忽然也觉得这步步紧逼没了意思,他咳嗽了两声,眼神又落向那扇大开的房门,
“施大侠早年受江湖中人推崇,不仅是因为他武功卓越,更是因为他师出无门,却能练就那么一套出神入化的掌法,遍寻天下,能打败他的对手实在寥寥无几。
江湖少年大多意气负身,独爱天纵奇才,是以他们觉得连着天下第一的傅凌香都有自家门派撑腰,有皇权傍身,高人指点。
可施弘文却是陡然入世,名震四海,此等武学奇才,必然不同凡响。
而后他也未负天下所望,南蛮一战,虽他并非朝中之人,却只身一人深入敌军,助大周铁骑得胜,自此他更是名声大振。
连着远在京城的先帝都想一睹此人的风采,快马加鞭邀他入京赴湖海一宴,宴上天下豪杰千万,可施大侠一人便不知夺了多少前辈的风采。
当年皇城千番盛景,少年人意气风发,想来当时,施大侠心中也不曾料到过今日,”
商陆说至此,眼神中又好似有了几分光彩,好似在回忆些什么,
“先帝兴于大周人才济济,酒至酣处,他询问施大侠想要什么赏赐,良田千倾,黄金万两,锦缎无数。
可那少年人却只是跪膝垂头,为一个南蛮女子求了道赦免的圣旨,”
商陆的目光这才转了回来,又落在那老夫人身上,
“那女子正是南蛮皇室最小的一位公主,传闻中其骁勇善战,不同得那异邦族群使些阴诡的控魂之术,小公主光明磊落,女扮男装上了战场,巾帼不让须眉,虽败犹荣,先帝自是对她有所耳闻。
只是此人又是皇室,兼得武功,放虎归山,任何一个懂得权衡利弊的君主都不会应允这样的请求,所以,”
商陆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是极力地想找出什么人的影子,又好像只是在看她,
“所以施弘文自废武功,立誓永不入京,而南蛮的那位小公主也早已身受重伤,再没了提刀拿剑的气力。
于是二人隐入市井,施弘文从了商,住在离这京城十万八千里的雍州,他以为可以和他所爱之人安稳度日,白头偕老。
可是,让一个曾经拿起过剑的人毫无芥蒂地放下,背负着国仇家恨苟延残喘,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只是等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那位小公主对枕边人心生怨怼,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而施大侠更是心生愧疚,于是便变本加厉地在别的地方弥补她。
小公主身为皇室,自小锦衣玉食,施大侠怕她过不惯穷苦日子,便拼命赚钱,偌大的山庄,日日的山珍海味,下人仆从数不胜数,直到两人有了孩子以后,施大侠以为夫人终于原谅了他,却不想恨这东西,其实最难放下。”
“小公主将他们俩的儿子教的不学无术,碌碌无能,施大侠曾想在幼时教他武功,也被夫人一并拒了去。
直到那孩子越长越大,夫妻两人之间也逐渐离心,施大侠也不再强求,他知自己对她不住,只希望在别的地方弥补回来,他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可不想,南蛮的余孽却又再次出现了。”
商陆好像说不下去,停顿了许久,老夫人的面色微微颤抖,却始终未辩一词,
“夫人您明明知道施老爷平日里最是节俭,他是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即使如今家财万贯,所有的好东西也只捧给了你们母子二人,自己却是整日常衣布衫,粗茶淡饭。
所以我那日捧出来的织金锦袍也断然不是施老爷的衣物,可是你却还是任由我胡编乱造下去,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或是你太过自信,根本就不觉得我能识破南蛮的控人之术。
所以我无论翻出来什么,说些什么,要做什么,对于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您说对吧,九公主。”
“你说的什么南蛮,什么公主,都与老身无关,您若是治不了我家老爷的怪病,就莫要编些瞎话来唬人,敬儿,快差人将这个故弄玄虚的神医送去官府。”
“娘……”
施严敬被这一连串的陈年旧事说了懵,如今听得母亲的喊声,也只是呆站在原地,目光空洞,似是不敢相信一般。
“您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在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情吗?”
商陆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皱了皱眉头,
“我那日确实拿走了施老爷房间的一件东西,可是,却不是那件锦袍,而是一封崭新的书信。
施老爷早就得知您要将他害死,却还是从容地步进了这个死局。
碧云寺于此地出现不过多久,施府夫人便上山礼佛,想必那日你就已经认出了那省语便是那南蛮的妖僧,百晓阁榜上十六的玉面妖僧,传闻此人貌美非常,却天性喜淫,行踪不定,神出鬼没。
只有少数人知道此妖僧乃是受南蛮皇室所驱,习得皇室控人驱魂一术,行事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南蛮灭族之后,此僧人便销声匿迹。
你于碧云寺与他相见之时,他自是一眼就认出了皇室的九公主,于是你与他合谋,先是让自家儿媳被这妖僧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以控魂之术迷惑,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实在是可怕。
后你又借由烧香拜佛之名让施弘文陪你一同来此,你只是想要杀他,却不想那妖僧竟将那咒术反噬之苦全部转嫁他身。
分明就没有什么高丘,山云,不过都是那妖僧信口开河留在此地的借口,他借由控魂之术误让大家以为此地能得偿所愿,只可惜不过是些幻术罢了,而他动用术法太多,施弘文便正好送上门来。
而对你来说,你只觉得只要能折磨他,令他痛苦不堪,便不介意那妖僧做些什么。
施弘文在信中说愧你良多,可他当年也只是为了大周,他保下你一命时,说是以命换命也不为过。
就算他真的亏欠于你,你也不该如此,任由那疯子这般害他,那反噬之苦侵入五脏六腑,日日夜夜如同油煎火燎,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九公主,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我——”
“呵呵,”
那扇漆黑的大门里走出个裸露半身的男人,那人面目扭曲,轻扯嘴角,又显出几分可怖的妖媚之相,细看他的面庞,此人竟正是那日的省语大师!
“想不到你个小小神医,竟知道这么多的事情,想来如此,便是留你不得了!”
那玉面妖僧凝掌出手,观其出手之姿竟与那施弘文的寒冰掌法相似非常,其掌风凌冽,直冲商陆面门而来,眼瞅着躲闪不及,商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而只听得“噗嗤”一声,剑入后心,掌至前胸,血流如注,经脉俱断。
云烟瑾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撞到自己剑上的老夫人,猛地将剑拔出。
五脏俱毁,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女人的口中吐出,身死如浮萍,她如一片枯死的树叶落在地上,
“杏林…初…遇,想来…那时…我便,便不该…救你。”
气若游丝,不过转瞬之间,没有人听见她这句临终之言,只是想来,那应该听到的人应当也并不在场。
“呵呵,这剑倒是许久没有见到了,”
那妖僧陡然开口,收回手掌,云烟瑾的剑在他右手上戳了个血窟窿,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一般,抬手将那血抹红了半张脸,挑眉笑道,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可话锋一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便纵身飞跃,猛地跳到了房梁之上,
“不想你这娃娃如今竟也长得这么大了,那小儿竟没有杀了你以绝后患,想来如今你应当很是令他头疼才是。
可惜啊,你与我性情相投,我倒是舍不得杀你了,若改日有缘,记得来东夷找本僧!”
那妖僧长笑一声,眼睛淡淡地瞥了商陆一眼,抬步几下运起轻功,猛地飞了数丈之远,他倒是并不恋战。
云烟瑾面上几分惊慌被她不动声色地掩去,她不知这妖僧何时入过京,又何时见过她,可他竟然认识这把剑,又对当年的真相讳莫如深,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就凭他这寥寥数语,她便知道这东夷此行,她必然要走一趟的。
“娘!你醒醒!你快醒醒啊!你别死!别留我一个人!”
施严敬挣开了小公子,一头跪倒在老夫人身边,哭的险些要喘不上气来,他还没听得他母亲的解释,还没好好问清那些“言之凿凿”的真相是否真如他们所言。
他浑浑噩噩的这一生难道就仅仅是个错误,是对另一个人报复,可是如今能给他回答的人已然长眠不醒,一日之间,他痛失双亲,家破人亡。
多年前种下的恶果如今报应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因果循环,千丝万缕,谁又能讲的清楚。
“神医,神医,求求你救救我娘,你不是生死人肉白骨吗!求求你救救她!”
施严敬慌不择路地爬到商陆脚边,死拽着他衣袍的下摆,眼瞅着便要磕下头去。
“我不能……”
商陆慌忙半跪在地上,可他摇了摇头,却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您要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
“施公子,”
商陆极为不忍地打断了他的话,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那子女之爱父母,则是为其求前路,他不知该如何讲,却又,不得不讲,
“世间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事情,并非是我不可以,这世间任何一种医术都不可能让人起死回生,人死如灯灭,谁也不能强求。”
云烟瑾原本想要上前的步伐定在原地,商陆背对着他,那身白衣像极了傅凌香从前的样子,可是那个少年不惧生死,不悟大道,人死如灯灭这种无能为力之话他是断然说不出来的。
他也不会安慰人,他只会执剑,执剑斩尽天下阻路之人,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他是大周王朝最锋利的一把剑,只是后来,因她而断了而已。
云烟瑾呆怔在原地,再不敢向前一步。
日落西山,青砖瓦瓦,远处传来几声孤鸟的哀鸣,这场数十年的爱恨纠葛终于得到因果报应,如今书中戏千番道尽,书外人众叛亲离,茫茫千里,不过情字一起,只可惜,最后竟没有一人得到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