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院坡上,门脸最大的那间太平客栈里面,一先一后出来两名伙计。
前面的伙计瘦骨棱棱,两手平举,左右各提溜着一只灯笼。灯笼极大,比腌菜缸还要粗壮许多,撑在腰边,只要不撒手,两条胳膊都别想放下来。
后面的伙计敦实强壮,肩上扛着具木梯。等他把梯子在大门左边的灰墙上架靠牢固后,扭头冲大门里吆喝道:“再来个帮手!”。
“来了。”里面应了声,一个机灵的小个子一路小跑着出来,从瘦子手里接过一只灯笼,轻车熟路地踩着梯板,爬上去,探身往左边的户对上挂。先前扛梯子的伙计空了手,就负责在下面扶稳梯子。
当他们如法炮制,正要往右边的户对上挂剩下的那只灯笼时,油头凸肚的掌柜的顶着一张刻薄脸,不耐烦地出来催促道:“手脚慢得真要出蛆了!挂个灯笼,又不是大闺女上轿。快点快点!后堂正缺人手呢!”
其实店里的人手挺富余,哪儿都不缺,只是最近缺客人,生意不好,掌柜的心情差,是以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不努力。
三个伙计心里有数,手上不快不慢的按部就班着,嘴里不闲不淡的嗯嗯啊啊着。只要工钱能到手,掌柜的想怎么抱怨都成,只管听着不回嘴便罢,手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怎么干便怎么干。
‘太平客栈’门前高挂的两只大红灯笼散发出的光线,正好把桓从容的影子投射到了方天顾身上:“你那奇特的内功有名字吗?”桓从容问话时慢下脚步,竖起耳朵。
方天顾张口即道:“当然有。”
“叫什么?也许我听说过。”江湖上至阴至寒的内功,桓从容还是听说过几种的。
“你不会听说过的。”方天顾的笑容暗暗地藏在桓从容的阴影里。
“你不说出来怎知我没听过?”桓从容侧移一步,错开身位,以便灯笼的光线照在方天顾的脸上,使他的表情无所遁形,“除非是见不得人的邪门内功,才不敢说出来丢人现眼。”
“是不是邪门内功,我说了不算。来,”方天顾向他伸出右手,诱惑似地晃了晃,挑眉眨眼道:“我运功给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试功是假,握手是真,刚才掌心里的那抹温热,方天顾还想好好感受一次,是以顺水推舟,使了个小伎俩。
桓从容克制住了一把握上去的冲动,快速沉思熟虑了一瞬,把双手背到身后,用力抿一抿嘴唇,很有几分戒备道:“不要了。是不是邪门,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未必算。你只管先把名字说出来听听就好。”
见他不上当,方天顾不甚在意地笑了声,说道:“‘坤元姹女功’。”他已经收回了手,下意识的拿自己的左手代替了对方的手,默默地紧握住右手,虽然一样冷,感觉不到温度,但也是一种安慰,对他来说足够了:“你听说过吗?”
“‘坤元姹女功’……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这名字听起来不像内功,倒有几分丹鼎之术的意思。”桓从容边浮想联翩边道:“你师父是谁?”
“非得有师父吗?”方天顾挤眉弄眼,语带调侃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些人特别能干,可以没有师父,仅凭拳经剑谱自学成材?”
“小方,你是想暗示我,你是其中一员吗?哈哈,也得我信才行。”桓从容‘扑哧’笑出声,面带戏谑道:“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长得不美,就不要想得太美,好不好。”
“嘿,说话注意点儿,伤自尊了。你就不怕我翻脸吗?”方天顾故作忧愁地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又伤春悲秋地蹭了蹭眉毛上的伤疤,嘴里嘀咕道:“好像谁没美过似的。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对于皮相,我早不在乎了。若非破了点儿相,不是自夸,稍微上手捯饬一番,就仍是那副英雄气概的好模样。”
看他酸不溜丢地缅怀往日英容,桓从容捧腹大笑道:“哈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说什么不在乎,分明被戳到痛点了!”
“说真的,你真在乎吗?若是在乎,我不妨迁就你一些,也在乎则个好了。”方天顾无奈地叹一声,又道:“而且我也没说自学成材的那个人就是我啊,不过想和你探讨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罢了。”
“少叉开话题,你师父到底是谁?”桓从容背过身去,本意是假装生气给方天顾看,但有了这个想法后竟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你别搞错了,是你上赶着要我了解你的,难道这都不能说?”
“哪有什么不能说的,问题是我没有师父啊。”方天顾有些歉然道:“我只有师娘。”
桓从容颇感意外。
“从小到大,我的一切都是师娘给的,武功也是师娘教的。”因为勾起了过往的美好记忆,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两边翘起来。
“什么?你师父居然把你扔给师娘教?”桓从容按自己的理解,理所当然的替方天顾不公,转回身,微忿道:“哪有这样当师父的?就算不待见你,也不能如此厚此薄彼,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你是哪门哪派的?”
见他大有替自己打抱不平的意思,方天顾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含笑道:“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师父。”
桓从容难以理解地深锁眉头道:“那你师娘的相公是谁?没有师父,哪里来的师娘。”
“那是‘老爷’。”方天顾淡然一笑,道:“老爷只会读书,不懂武功。”
桓从容不由想起‘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来,边思忖边道:“哦,我懂了,其实你的师父是个女子,‘老爷’的夫人就是‘师父’了。”
“没有师父,只有师娘。”方天顾轻轻摇头,拧眉眯眼,啧啧道:“这是规矩。小时候起,就一直只准叫师娘,若是叫错了,会挨打。记文章,我不行,记规矩,我在行。”
小时候……小时候的小方是个什么样?怎么会有个只准叫‘师娘’的师父?也太古怪了吧。小方曾说当了十几年的书僮,难道是给那位‘老爷’当的?……种种疑问勾引得桓从容迫不及待地渴望从方天顾的嘴里探究出更多信息来,只可惜等他想继续多问时,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响起来,不但引来晚归的路人侧目,方天顾也朝他坏笑不止,并开玩笑般伸手举指,作势要捅他饿扁了的肚子。
桓从容既羞且怒,慌忙几个闪身避过,脚下加速逃进客栈去了。方天顾的肚子虽没叫出声,却也饥火乱窜,自不肯在门口吹着凉风挨饿,继续做根人肉桩子,便大踏步的跟了进去。
二人各自登记好客房后,一切妥当,叫上吃喝,同桌饮酌,拜祭起五脏庙来。
至此,已过饭点,加上近日生意不好,灯火明亮却空荡荡的前堂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掌柜的不死心,特意将他们安排在正对着大门的厅堂中央的风水宝地,迷信的以为保不准能有招揽人气的效果,即使未必如愿,好殆也能显出几分热闹的氛围。
桓从容虽饿得发慌,但不失仪态,管得住手嘴,筷子动得有条不紊,一口口看上去慢条斯理。方天顾就不一样了,起先还有所顾忌,想关照吃的慢的同桌,束手束嘴很有些放不开,但等吃喝过一圈后就顾不得那许多了,风卷残云、大快朵颐起来。尤其是那盘拔丝地瓜,桓从容不爱吃,因而一口未动,就全进了他的肚子。
吃喝到酣畅处,桌上碗盘已空了一大半,方天顾暗里伸手摸了摸肚子,没见多少凸起,仿佛还留有许多空间,心满意足地想看来还能再扫荡一圈。
他对吃喝向来很随缘,有好吃好,有赖吃赖,吃饱肚子是关键。尤其三年一次的交货期,顺带在外游荡的路上的伙食,总比窝在油坊村里打铁时好得多,难免有种出来打牙祭的错觉,所以特别容易吃撑,需得留心悠着点儿。在村子里,他吃的最多的,是和其他村民一样的,咽下去割得喉咙生疼的麦饭。说好听点,这是他为自己心灵的平衡找寻到的一种苦修方式。说难听点就是自作自受。谁叫他每次回村前,都会想方设法把辛苦赚到手的巨额银钱花销一空,等到家就成了个接近穷光蛋的贫苦人。这其中,他那三年一次的豪赌功不可没。
当桓从容吃饱喝足,放下碗筷,四下里张望时,方天顾还在埋头苦吃不休。
“小方,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些和我们同船而来的江湖人,一个个的都瞧不见了。”瞅见空荡荡的厅堂,桓从容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
原来,北关驿站里的那些江湖人,十五个中倒有十个,和他二人同乘了一条船,从九江来到武昌,分别是‘蛇老怪’左丘佟、‘夜叉魔王’牛正一、‘铁鞭娘娘’吴秀珍、‘祸无单独至,喜怒无常鬼’的喜无常和怒无常、‘夜鹰’孙炜、洞庭三剑客、‘摔碑手’马天魁。
‘邪剑’曾也则的弟子史云青本为武昌人氏,这一趟实为回家探亲,顺便游历江湖,因为和桓从容相交恨晚,本也打算一道上路,同船而行,到了却不知为何变了卦,另租了条船便宜行事去了。
方天顾从碗里抬起头来,大咧咧道:“那些人里没一盏省油的灯,有什么好瞧的,瞧不见才好。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他之前早发觉那些人自从下了船,就全草鞋上插翅膀,不知跑去哪儿了,根本没进城,只是事不关己,懒得去理。
另外,对于凌凝之易容的姚晋元没有一路同行一事,他甚感欣慰。因为从他出发前夜,在长兴客栈,于凌凝之门外无意间听到的对话,可以推知‘尤家庄’纵火灭门一案,正是‘天道盟’策划的一个大阴谋,并以前前后后诸般手段,将‘两湖帮’、‘江汉社’,似乎还有‘三剑会’全算计在了其中。
他本为一盟之主,素来多谋擅断,面对此种情况,不必费什么脑筋,就断定‘尤家庄’绝非良善之地,里面的人怕全是些吃江湖饭的,庄里囤积的如山财富,也不是什么好来路。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只有眼前路,怎可再留身后身?既然是提着脑袋抢夺来的富贵、赚来的性命,被别人抢夺、赚走也算不得冤。在方天顾看来,小凌子的能力不可谓不强,所图不能说不广,‘天道盟’这一盘子吃下的都是黑的,盘子里的菜没有谁是正义的。何况他已退出江湖,正不正义也与他无关,江湖上的事再不值得他多费心思了。
“倒也是。尤其那个天门少侠,是挺烦人的,幸好没跟来。”桓从容将脚旁的包裹往里挪了挪,脑袋一扬,道:“你那‘坤元姹女功’是不是更适合女人修炼,比如你师娘。”
方天顾两手一推面前的空碗,嗤笑道:“你别听到个‘女’字,便觉得应该是女人练的功法。婴儿、姹女,你该知道吧?”
“我虽孤陋寡闻,对内丹没多少见识,但也知道婴儿为阳,姹女为阴。只是这种内功本身偏向阴柔,你师娘又是女人,女人修炼起来难道不会事半功倍吗?”桓从容猜测道。
“对,也不对。”方天顾道。
“何为对,何为不对?”桓从容问道。
方天顾很愿意在他面前显摆对自家内功的深入见解,于是摆开龙门阵,条分缕析道:“所有的阳功,大成都是阳极阴生,而阴功则是阴极阳生。是以,说你对,是出于女人为阴体,习练阴功时通常比男人更容易入门,早期也更便于提升,的确事半功倍。
说你不对,是由于修习到最后阶段,本身是阴体,很难练出‘阳生’,反倒是男人,特别是前期难以精进的纯阳之体,才容易突飞猛进,达到阴极阳生之境。”
桓从容听得入神,皱眉苦思道:“你是男人,这么说,你的‘坤元姹女功’,要比你‘师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喽?”
方天顾微微摇头道:“这却是不好说了。对于‘阴极阳生’而言,女人比男人更难突破,并非是不能突破,当真突破了,即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境,那便要看谁的境界更高,精元更纯才能一判高下。”
桓从容仍不甚理解,追问道:“照你的意思,那么所有阳刚一路的内功,反倒是女人去练,到最后阶段才更易达到‘阳极阴生’的最高境界了吗?但事实上,江湖上极少见到擅长阳刚一脉功夫的女子。”
方天顾愣了瞬,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而后叹息连连道:“大桓,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看起来颖悟过人,却怎的老把聪明才智放在找茬上,而不去好生领悟呢?你要是我的弟子,我早大棒子打下去了。”
“去你的,哪个是你的弟子,明明你是我的书僮。”桓从容骂一声,道:“是你这套东西没法自圆其说,可是赖不到我找茬。”
方天顾心道:这小子还真来劲了,若是说不通他,面子往哪里搁?哈哈笑道:“谁说我不能自圆其说。得亏今天是我,换成别人,怕就要被你问住了。”
“少虚张声势,有什么速速说来。”桓从容微侧过脸,斜他一眼,道。
“正如我所说的,对于突破‘阳极阴生’的最高境界,女人体阴,的确比男人更有优势,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先达小成之境。可惜,对于绝大多数女人而言,小成之境已极难达成,也就谈不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难易了。再者,江湖上,武功、内力走的均是阳刚一脉的女子虽然凤毛麟角,但也并非绝无仅有,比如‘风火神尼’、‘华阳元君’,无不已达阳极阴生的登峰造极之境……”方天顾说得起兴,索性站起身来。
他正滔滔不绝着,随着大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走进来三人,一望而知是一主二仆。
中间的主人一身文士打扮,在左右两名随从的衬托下,越发风神秀异、朗然照人。他看上去年纪不大,眼睛奇大,一双眸子神彩夺目,结结实实地落在桌后,正面朝大门的方天顾身上。
夸夸而谈的方天顾,眼皮微垂,此刻正全力关注着坐在对面的桓从容,无暇他顾。他眼睛的余光不是没看到有人进来,但一来,晚上客栈有客人入住并非什么新鲜事,二来里面亮,外面黑,外面人看里面一清二楚,里面人看外面,晦暗不明,因而不曾分心关注来人。背朝门口的桓从容同样知道有人进来了,但也和方天顾一样没有多加在意。
那主人就站在门口,只顾盯着方天顾瞧看,看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的眼睛,刚才睁开时泛着细碎的光,亮得像洒了水的琉璃;现在眯起来了,又细长得令人联想到蜿蜒的瘦蛇。
等客人上门,等得猫抓心般的掌柜,本欲献出殷勤的笑脸,上前迎客,却被那主人广而不炫、静水深流的气度震慑住,更有孔武有力的随从,向他抬手示意自家主人没发话前,不可轻举妄动,是以他自困在柜台后没敢出来。
烛光灯影下,主人缓步走向方、桓二人这一桌,朗声笑道:“小地瓜,几年不见,你真是老了许多,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方天顾陡然抬眼,望见来人,顿时如同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脸色铁青,如丧考妣,声音微颤道:“你认错人了。告辞。”话音未落,转身疾步离开前堂,穿过中庭,想是径直往他的客房去了。
两名随从以眼神向主人询问有无必要追上去,主人眼波轻转,略加思索后摇了摇头。
桓从容坐在原位,都快看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光在想方天顾最后的那句‘告辞’到底是对谁说的。
当主人的目光转向他时,他终于反应过来,站起身,冲来人拱了拱手道:“敢问兄台,你认识小方吗?”
“小方?”主人诧异的呵呵笑道,“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了。”转念收了笑,又遗憾地叹息道:“真的有很久了。”
桓从容听出他与方天顾相识颇深,而且从小方见到此人就逃开的情况看,二人间很可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瓜葛。
小方喜欢过好多人,难道这人是其中之一?桓从容不由得对来人生出一丝排斥感,口气也不如先前礼敬了,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叫他‘小地瓜’?”
“看来你还不了解他的口味,他很喜欢吃地瓜。”主人把视线从桓从容身上移开,转向方天顾离开的方向,补充道:“从小时候起就很喜欢。”
听到‘从小时候’四个字,桓从容感觉极不愉快,但对二人间的关系尚不能确定,又不好多说其他的,只能轻笑了声,淡淡道:“爱吃什么就叫什么,兄台真是好雅兴,幸好他不爱吃王八。”
“王八?”主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像他也挺爱吃红烧甲鱼的。不过,当年我若是这般称呼他,家慈八成会揍死我。”说话间,他神色黯淡了一瞬,继而道:“可惜今时今日,再想求家慈来责罚我,已是求之不得了。”
听他这般说话,桓从容感觉距离被拉近了,关切道:“莫非令堂已然仙逝?”
“唉,无奈啊。子欲养而亲不待。”主人唏嘘过后,指派其中一名随从去柜面办理入住。
桓从容斟酌片刻,问道:“兄台,你和小方儿时便相识了吗?”
主人沉吟半晌,没有立即回话,自然的带领另一名随从在这桌落了坐,他自己就坐在方天顾刚才的位置上。
“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看来你的那个小方没有告诉你呀。”他边说边以审视的目光端详起桓从容,“倒是你和他,是一起的吗?瞧你的样子,是做买卖的吗?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个喜欢做买卖的人。”
结合方天顾曾经透露的信息,对对面这人的身份,桓从容已有猜想,想了想,只回道:“我和他不是一起的,我有我的事,他有他的事,不过路上遇到,一起走一程罢了。”
主人微微颔首,不知信了没有。
接着,桓从容疑问道:“按说你和小方是发小,怎的他一见到你就跑?”
主人四平八稳地坐着,心平气和道:“人总是会长大的,到有一天大家理念不合,虽然不至于成为敌人,但终究做不成朋友时,便是如此尴尬的场面了。还是小时候好啊,那时候天真烂漫,我叫他‘小地瓜’,他喊我‘小开花’。家母尚在,天天‘小方、小方’的唤他。他练武,我读书,一切都是那么快乐美好。可惜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桓从容听他二人间的关系,仍是云山雾罩的,似乎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猛然间,心头一动,小方叫他‘小开花’,而方寸山的绰号是‘开花剑’,莫非是为了纪念他?
那个随从办理好了入住。“不早了,该去歇息了。”主人站起身,向桓从容轻轻点了点头,便领着另一个随从,一起离开了。
厅堂里只剩下桓从容,和柜面上翻着账簿的掌柜的。桓从容这才发现,从头到尾,那个主人既没有问他姓甚名谁,也没有给桓从容询问他真实姓名的机会。有那么一瞬间,桓从容甚至很想贿赂掌柜的一些碎银,好查实一下那人的登记信息,但他为人谨慎稳妥,当事人还住在店里,未免不是时机,还是不做为妙,只能容后再行他法。
或者他该去问一问小方,这是个捷径。小方一定知道的。而且小方承诺过要把以往的一切都告诉他。
当他来到方天顾的客房门外时,房门是紧闭的,窗上的竹蔑纸透出来深沉的黑暗,不见一丝光亮,在向外面的人表示里面的住客已经睡着了。
桓从容知道,小方不可能睡着,只可能躲在黑暗里,默默地忍受失眠的煎熬。当然,即使小方没有失眠,今晚也必定是他的不眠之夜。
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桓从容仍然没有敲门。一方面,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他;另一方面,他也不知道小方会不会替他开门。所以,他就回去自己的客房睡下了。
这一夜,也成了桓从容的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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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会’的总舵建在信阳的罗山县境内,彼邻竹竿河,是一座庞大的山庄,同周边的乡里村居、小门小户比起来,无比恢弘壮观。里面双槐当庭,宅园毗连,有溪有池,堪称一处小堡垒。
大厅之中,全是古意盎然的红木家具,右墙上是一副长板坡的大理石挂屏,左墙上悬挂有几张书轴,沿墙的古玩架上陈列着各色古董玉石。
帮主——‘幻剑’柳孟然端坐上手,左右分别坐着‘首脑’——‘醉剑’秦妙年,以及‘领主’——‘圉圉剑’曹东平。
下手处还坐着两人,一人身穿秀才长衫,是个腰圆体胖,面皮白净,留有两撇精致的小胡子的中年人,另一人则是个灰色麻布衣裳的年轻人。
肥胖的中年人乃是‘三剑会’的当家军师白纸扇,人称‘铁扇子’沈云从。他常年手持一把巨型折扇,看起来黑黝黝的,也不知是否真是铁做的。
那个灰衣年轻人,则是柳孟然的义子柳剑飞,也是柳孟然一心想要培养的、自己的接班人。
柳孟然早年为‘三剑会’出生入死,受伤无数,可能因此坏了根本,后来娶了数房妻妾,膝下仍无所出,是以不得不从‘三剑会’的后辈才俊中,选出一名可造之材收为义子,跟随他姓了柳。
他们这五个人聚集此间,就是为了对‘两湖帮’挑了他们在九江的暗桩,并劫走大量财物这件事,拿出一个大家都能认可的对策来。其实,这件事已经过去十余天了,只是兹事体大,‘三剑会’至今还没能最终决策。
‘领主’曹东平别看上了年纪,依旧是个暴躁的主儿。只见他满脸怒气,重重一拍手边的茶几,震的几上的杯碟‘哐啷啷’一阵乱响,道:“商量来商量去,前怕狼后怕虎,总也拿不出个办法来,兄弟们的心都要寒了!谈,谈,谈,就知道说空话!要依我,这会儿已经把姜老儿的脑袋给你们拧下来当球踢了!十几二十多号兄弟被人害了命,银子损失少说也得几千两吧,你们就只知道坐在这里,能商量出个---”,他说到这里,抬眼瞟了一下坐在上座的柳孟然,那句脏话终究没敢说出口,临时换了个说法,道:“商量出个鬼出来呀!”
‘首脑’秦妙年干笑了两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的,一颗颗的,揉捻起手里的佛珠子,劝道:“曹老三,我知道你急。兄弟们出了事儿,谁能不着急呢?要说急,我比你急!这几天大着嗓门到处嚷嚷,啥事儿也没干。我为了安抚这些遭难的兄弟们的家属,可没少花力气,银钱就更不用说了,花得海了去了。为他们报仇的事,早一天晚一天倒也没什么干系,总之这笔血债是要讨回来的。问题是,怎么讨,向谁讨。光是莽,是莽不出结果的,很可能还中了别人的算计。”
曹东平‘哈’了一声,揉了把鼻子,道:“老秦,你就是想太多了,什么有的没有的事情,都给你想的云里雾里的。你别是天天盘串,把咱们兄弟当年闯刀山下火海的血性都给盘没了吧?向谁讨?向姜老贼呀!怎么讨?拿拳头讨,拿刀子讨,拿命去讨呀!血债,只有血来偿!”
原来,最早时,秦妙年是‘三剑会’的第一把手,在会中位高权重,后来交权给柳孟然后,已有好些年不曾亲自出手打打杀杀了,最近更是迷上了佛珠手串,让人弄来了一串据说是活佛圣僧开过光的,每日间拿在手里把玩,曹东平看得极不顺眼,时不时就要拿这个来说事儿。
秦妙年也是有火气的,目前他和曹东平是平起平坐的角色,一听这话也恼了,正待发作,坐在上手的柳孟然已不悦道:“三哥,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你天天喊着打打杀杀,你很能打是吧?你说你要去把姜英豪的脑袋拧下来给我们当球踢,是吧?正好,我正缺个球踢呢,你去吧,去把姜英豪的脑袋拧下来带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曹东平顿时就瘪了。
别看他整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最怕的就是他的这位帮主柳孟然。而且,谁都知道姜英豪的‘两湖帮’实力强劲,高手如云,姜英豪本人更是武功卓绝,他曹东平虽然也是一条好汉,不过要说去把姜英豪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那真是牛皮吹上天了,也就是过个嘴瘾。人的名,树的影,姜英豪的双刀名震两湖,真动起手来,他恐怕未必是人家对手。
秦妙年见曹东平没了气焰,嘴角微微一挑,来了个似笑非笑,把曹东平看得直恨得牙痒痒。
看他老实了,柳孟然也不继续压他,转脸对秦妙年道:“二哥,以你分析,这桩血债,该向谁讨?怎么讨?你觉得这事儿,是不是姜英豪和他的‘两湖帮’干的?”
听到柳孟然的问话,秦妙年点头示意,然后道:“我现在还给不出定论,但这事儿绝对透着蹊跷,不简单。”
顿了顿,见柳孟然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秦妙年心中很是得意,侃侃而谈道:“姜英豪的‘两湖帮’虽说这些年扩张的有些快,但是大体上还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的,并不是特别霸道的人。”
曹东平忍不住大声打断他道:“姜英豪不霸道?你可真会说话,你莫不是和他结了亲家吧,竟这般帮他说话?他和‘江汉社’争夺江面上的话事权,死了多少人,你不会忘了吧?”
秦妙年给了曹东平一个白眼,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那能一样吗?他‘两湖帮’和‘江汉社’争夺地盘,到了白刃相见的时候了,肯定是要往死里打的,赢者通杀。我们和‘两湖帮’现在是什么局面?是麻秆打狼两头怕!他姜英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血洗我们的暗桩?这是怕我们师出无名,给我们一个理由和他开战吗?我们‘三剑会’天下第一帮的名头,当真是纸糊的不成!”
曹东平咕哝了一句:“原来你还知道我们‘三剑会’是天下第一帮啊!都被人欺负成那样了!”
秦妙年没理他,接着道:“正常来说,如果姜英豪发现了我们的暗桩,他或者按兵不动,只是暗中观察监视,或者就是按江湖规矩,送上一份枣梨姜芥的礼盒,劝我们早离疆界,没有任何道理会突然间杀人越货,血洗我们的据点。”
柳孟然不知可否,微微斜着脑袋,似乎是在思索,片刻后问道:“那,二哥,你的看法呢?”
秦妙年道:“不排除有人在背后捣鬼,希望我们和‘两湖帮’火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柳孟然喃喃道:“有人背后捣鬼?那会是谁呢?”
秦妙年惭然道:“我也是想不明白,这一片地界上,能有什么牛鬼蛇神敢同时来惹我们‘三剑会’和他们‘两湖帮’。”
曹东平‘哼’了一声,道:“想不明白,那就等想明白了再来说,神叨叨的又说不出个名堂来。要我说,这事儿明摆着,姜英豪肯定脱不了干系。我们要是就这么怂了,帮里的兄弟们恐怕就压不住了。”
柳孟然皱起眉毛,沉声道:“三哥,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你想说的话,这几天帮里帮外的说几百回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你要是真有本事去把姜英豪给剁了,我不拦着你,但是,既然你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咱们还是先听听别人怎么说,你给我消停一会儿,中不中?”
曹东平咧嘴尴尬地笑道:“中,当然中,我都听贤弟你的。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前怕狼后怕虎,底下的兄弟们眼睛都红了,都看着咱们呢,这事儿可软不得!”
柳孟然转头问沈云从,道:“沈军师,你可有什么想法?”
‘啪’的一声,沈云从把掌中的扇子在另一只手掌里一拍,道:“我还是同意秦首脑的分析,这事儿看起来不太像是姜英豪的手笔。但是,这种事情其实很难说,如果姜英豪的手下中有什么人来个先斩后奏,想用这样的手法把‘两湖帮’的帮主绑上战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们对‘两湖帮’的内部情况,其实不算了解,所以这么闭着眼睛,也猜不出个名堂来。”
他一边侧着头,一边拿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拍打着脑袋,似乎是用这种办法来帮助思考,继续道:“目前的形势,确实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让我们和‘两湖帮’火并。敌暗我明,想找到搞鬼的人是很难的。但换个思路,假如我们和‘两湖帮’火并,谁会是最大的赢家呢?说到底,谁能得利,谁就最可能是背后的黑手!”
一直从旁听取意见,没有说话的柳剑飞突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江汉社!如果我们和‘两湖帮’火并,最大的赢家就是‘江汉社’!‘江汉社’为了和两湖帮争夺江面,大打出手,惨败而归,目前龟缩在武昌,苟延残喘。如果我们和‘两湖帮’打了个两败俱伤,那么‘江汉社’凭借曾经在这一带水上的号召力,肯定可以趁机卷土从来,重新把持江面!”
柳剑飞目光炯炯,又道:“而且我得到消息,几个月前,就有江湖上的杂鱼杂虾陆续往武昌去了,很可能是‘江汉社’在暗中招兵买马。”
所谓旁观者清,他此番话一说出口,场中众人都是眼前一亮。秦妙年连连点头道:“剑飞贤侄说的有理,‘江汉社’确实有可能,确实有可能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曹东平瞪起一双牛眼,道:“你是说赵梦龙那个老棺材瓤子?他敢动我们的人,老子要活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