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的雨落在雾气中,浇灭了那场大火。
雨水蒸腾,断壁残垣的影像是伏在脚边的深渊巨沼。
雨水冲刷掩埋过罪孽留下的残证,颜渺伸出手,接住虚空中飘落的雨珠。
清清凉凉的,落在掌心里,转瞬变作黏腻的血。
血与水交融在一起,从她的指缝不断流淌下去。
颜渺的指节有些颤抖。
或者说,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其实她又一次骗了沈妄。
她的确来过此地,却并非是如她所言的许久之前。
而是在一年前。
叶障石窟与销骨山一样,皆是魔修聚集之地,销骨山被捣毁后,更多的魔修涌来此地,原本驻扎在此的典当市集热闹起来,形成了一处来往修士心照不宣的黑市。
一年前,颜渺曾前来黑市,用她百蛊不侵的血,换了一小截灵脉。
那小截灵脉也只是用于交换的筹码,后来被她带去朱崖城,同当铺的老板换了一盏引灵灯。
她果然总是在骗人。
那时候她的眼前也曾有这样一片雾气所筑的幻境,火焰飞旋,血海翻卷,幻境中尽是滔天的恨意,与几乎将她撕碎的怨念。
黎荒的蛊虫曾为她指明方向,她得以在几乎吞没她的暗影中找到离开的路。
而如今,这片泼天的大雾中,只她一人。
“我最憎恶如你们这般高高在上,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的眼神。”
“可惜这里不是云浮宗,不然千宗主若是亲眼见得自己的爱徒举起屠刀,不知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我在期待你的选择啊,颜渺。”
火光重又燃起,热浪舔舐过衣角。
目光被凋败与死亡充斥,颜渺再次望不见属于她的前路。
人可以用死亡来逃避一切,却逃不出云罗天网的梦魇,她曾在五年前死过又活过,却从未能从那场支离的噩梦中走出。
腕上忽而显出一道红线。
红线轻轻跃动,一下,再一下,像是牵引着她的脉搏和心跳。
天色阴沉,一片血色之中,少年白衣若雪,衣袂翻飞,猎猎如风。
他手执长剑而来,剑刃承接住星点疏漏的天光,将一整片崖端照亮。
“颜渺。”
他轻唤她的名字。
于是颜渺听见胸腔中灵脉跃动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
她的神志倏然清明。
火光消失,大雾消散。
细雨猝不及防扑了满面,周身是青藤交绕的山石,横岭之上窟龛相连,篆刻其上却非莲台佛像,而是令人望之毛骨悚然的凶煞异兽。
窟龛石台上坐着个人。
男子面上带着张涂满漆彩的面具,身倚在浮雕兽的利爪上,手中把玩着两颗珠玉。
颜渺抬眼望过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男子也同望见颜渺,侧着脑袋:“我好像未在此见过这位道友,你是来观瞻灵骨拍卖的?想不到我们魔君的消息散播得这样快。”
颜渺心下一沉,道:“在下修为不足少有来此,才得了消息便匆忙赶往此地,还想请问仙长,拍卖是在何处?”
“你可是来得早了些,今日并不拍卖,只是取灵骨而已。喏,前面的岔路朝左再朝右,走下长阶便能望见取灵骨的祭台,明日的拍卖之地大概离祭台不会很远。”
男子瞥一眼颜渺,施施然道:“不过宗门弟子的灵骨纯净得很,想要用其炼制法器,亦或修补灵脉的可是大有人在,你这样的小修,定然是抢不过他们的。”
颜渺面色不变:“多谢仙长。”
男子揉弄着珠玉,目光依旧落在颜渺身上,语带笑意:“举手之劳。”
他目送着颜渺的背影远去,指节发出咔哒一声响,收拢了掌心珠玉,指尖勾过一只蛊虫。
“去吧,去告诉任阙,他想要的东西就快要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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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不歇,溅开茫茫一层水雾,铺洒在人脚下。
颜渺循着那男子所指的路而行,思绪杂乱。
任阙放出拍卖灵骨的消息,明日只会有更多心存歹念之人前来,所以她需带走那些弟子,越快越好。
至于方才那个人,她定是见过的,却绝不是在这叶障石窟中。
灵骨拍卖的消息一夕传出,有许多本不属于此地的魔修已纷纷前来凑热闹,颜渺路过许多人,却始终不见沈妄的身影。
石窟入口的法阵玄妙,他多半是被法阵带到了另一处地方。
石阶深有百级,下方是一片黑色的薄雾。
临近祭台,黑雾凝聚成形,匍匐在人的脚踝,像极了执念不消的魂灵。
那是一道道戾气,对于魔修来说,最可激发体内灵脉,亦是最为致命的东西。
颜渺轻轻拨弄过腕上的红线。
像是想要给她回应,红线的尾端轻柔的动了动。
于是她的心也似乎托到了底。
长阶下传来窸窣声响,雾气更加深重,灯烛散成星星点点的光。
血腥味浓重起来。
踩至长阶的最后一级,偌大的一方石台出现在眼前。
石台侧刻浮雕花纹,立有八道廊柱,中央是一方圆形祭台,空无一物。
颜渺扫视一圈。
任阙曾是南岭墟人,故此处祭台的构造亦用的是南岭墟的印阵之法。
颜渺眼睫微敛。
她曾见过这样的布局。如果她没猜错,在北的廊柱后合该建有一道石门,旁侧还通有向外的暗道。
她走至其中一道廊柱,伸出手,画下一道符纹。
果不其然,后方石门缓缓洞开。
石洞中嵌着一间铁笼,腥湿味蔓延出来,笼中正是曾在畴昔山见过的那几名历练弟子。
弟子尽数不省人事,在幻境中见过的贺勉怀也在其中。
他的旁侧是浑身染血的齐慕晚——铁笼中唯一一个尚且清醒的人。
方才那声响动,正是齐慕晚以护臂撞向铁栏的声响。
石洞中不燃灯火,又因颜渺逆光而立,齐慕晚一时望不清楚她的面容。
她只是望向她,喉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唤:“求你,救我们……”
颜渺才要上前,身后忽而传出脚步声响。
她重将石门降下,掩藏过身形,躲至旁侧与石门相连的暗道中。
脚步声渐渐近了。
石门再次打开,两个魔修走入,一一拖拽出其中的弟子。
灯火大亮,任阙缓缓自长阶走下。
他的指尖捏着一只传音蛊,张开又合上,蛊虫萦飞而起。
那两个魔修弯身揖礼:“魔君。”
任阙扫视一圈周遭,眼睫微敛着看向石台上的弟子,结出一道符印。
符印四散,弟子尽数醒来,面露惊惧。
任阙言简意赅:“动手吧。”
其中一魔修犹豫,问道:“魔君,属下斗胆,那裴陶当真没有虚言吗?传言中那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今日若动手,便是同宗门交恶,日后若是……”
“我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任阙轻笑一声,“动手慢些,让他们哭喊的久一些。”
“也好让那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听一听……快些寻到这里。”
颜渺望向那石台,攥紧指节。
“是。”
魔修应声,拎过一年岁尚小的弟子,拖拽起他的后颈。
小弟子发出惊声的叫喊,哭泣声空响在祭坛之中。
“不要,不要伤他。”
一旁被束住手足的齐慕晚艰难挪动着身体,“你们不是要灵脉和灵骨吗?我的修为比他要高许多……”
小弟子的哭泣声低至啜泣:“齐师姐……”
“慢着。”
任阙向弟子中扫视一圈:“我记得她是云浮宗人?你们中可有云浮宗弟子?”
一片寂静中,齐慕晚沙哑的声音重又响起:“我是,我是千珏的徒弟。”
颜渺指骨微颤。
正如沈妄所言,任阙的目的只是为引她出来,取得她体内这道灵脉。
就像如今,她两手空空,只有心存万一的赌注是任阙不敢真的与宗门交恶,而任阙满手筹码,赌自己就在此地,绝不会坐视不管。
祭台上,匕首划破齐慕晚的后颈,缓缓划至她的背,鲜血流淌下来,浸湿台上的大片花纹。
颜渺的额头沁出冷汗。
她在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里望见她自己。
当初在刑隐司时,被削去剑骨的,她自己。
血洇染至地面,颜渺的呼吸加重几分,心脏躁动不安,撞的她胸腔生疼。
腕上的红线跃动,忽而显出具象的形,颜渺眼望虚空。
红线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如今显出形状,说明沈妄就在附近。
可她没有再等他。
匕首破开人皮肉的声音传入耳中,齐慕晚的抽气声混杂其间。
齐慕晚没有吭声。
一声也没有。
颜渺手腕颤抖,指尖点上腕处脉息,探一探体内仅剩的,属于她自己的,可怜到几乎令人察觉不出的灵脉。
然后她轻抚上心口。
一起,一伏。
是千瑜的灵脉。
她垂下眼帘,轻唤了一声:“师尊……”
手臂骤然一动,一道带血的灵丝破开腕上皮肤,从脉搏中涌动出来。
是藏在她经脉中多时的,融灵引。
腕上的红线察觉到什么,忽而剧烈涌动,像是无声的阻挠。
颜渺没有再管那道红线。
指尖点在心口,鲜血汩汩浸透衣衫。
心头血与融灵引相融,钻入胸腔。
灵脉剧烈跃动,像是钉入心口的利刃,充盈过全身的经脉。
那道灵脉中的灵力太过蓬勃,远非她如今的身骨能承受相融。
颜渺的眼角因疼痛而沁出一滴泪,再抬眼,眼尾却似乎已染上一道绯色。
祭台上,齐慕晚倒地的声音倏然响起。
匕首点在灵骨上,眼见便要落刀下去。
风声呼啸,似利箭,陡然穿过祭坛。
廊柱显出裂痕,雾气席卷,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正欲削齐慕晚灵骨的魔修只来得及怔然一瞬,眨眼被雾气扯得四分五裂,人身散作一捧烟尘。
鲜血溅染在祭台上,将散开的轻雾染上赤色,一道身影从中走出。
衣袖招展,长发轻荡,那人深色衣衫染血不显,衣袖衣摆处却尽是鲜血滴落。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唇却殷红,乌墨发丝飘荡在颊侧,面颊因那魔修撕裂迸出的血花染上些艳艳的血色。
颜渺脚步轻巧,一步步朝祭台走来,指尖轻勾着一丝浮跃的血雾。
她立在石阶之上,垂眼扫过那魔修与任阙,神色轻蔑。
“听说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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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身为元陵姜氏的幼女,姜满自幼长于西境,洒脱无拘。
直至及笄之年,一道赐婚圣旨送至元陵,定下姜满与三皇子洛长安的婚约。
又半载,姜满遵圣命入京,嫁洛长安为妻。
显赫的家世,相敬如宾的夫君,那是她此生最为恣意的三年。
可好景不长,洛长安一朝谋反,牵连姜氏全族被诛。
姜满这才看清洛长安温柔表象下的心狠冷淡。
大军回到燕京那日,姜满登上城楼。
城下是率轻骑来与皇室谈判的洛长安,而她西望元陵遥遥一拜,最终纵身跃下——
躯骨碎裂的疼痛消散后,姜满回到了初来燕京的那年。
能再次抉择,她势要保家族安宁,绝不与皇室有半分纠缠。
尤其是狼子野心的洛长安。
她拖延婚期,拼死护圣驾,最终以命换来一纸退婚书。
而她拿到退婚书的当晚,洛长安在深夜闯入了她的府邸。
少年缚在她腕上的指节微微发颤,双眼里是几乎将人吞没的执念。
“为了不嫁我,你甚至去撞那柄刀?”
“望山初见,饶水结誓,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
“姜满,我等了又一个十七年才等到你,绝不可能再放开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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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