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安静了一瞬。
“呀,你想听啊。”
见颜渺的表情越发僵硬,凌雨时的嗓音活泛起来。
她一手捏着案上的骰盅,朝沈妄推过一只盛满酒的酒盏,“想听?那你喝酒,喝酒我就告诉你。”
沈妄接过酒盏,半句话也不推脱,眨眼饮下杯中酒。
凌雨时得寸进尺,指节一勾,一整壶未动的酒顺着桌案滑过去。
“杯里还剩下那么多酒,留着养鱼呢?”
她眯着眼睛瞧向颜渺,指尖在酒盏上一点一点,“我还没说完呢。想套我的消息可没那么容易,这么多好酒,你小王八蛋不喝,他总要替你多喝点吧?”
沈妄才拎起酒壶,察觉到颜渺从侧方望来的目光,顿一顿动作。
还未等颜渺开口,酒壶已在手中转了个回环,一壶酒也饮空了。
颜渺看着桌侧的两个酒鬼:“……”
眼见着凌雨时的手指又搭上桌侧的另一壶酒,她抬手按上酒壶,威胁道:“凌寒,等见到了元织,我非把你当年在南岭墟时,用她的草药做熏鸡的事说出去。”
“小气,不就是替你喝两杯酒吗?”
凌雨时悻悻收手,自斟自饮了两杯,指尖点一点案桌,“周既明说啊……唔唔唔你别用酒堵我嘴啊啊啊啊——”
“周既明说你和沈妄用的是同一柄骨剑!”
沈妄:“……”
颜渺:“……”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戏弄人的计谋得逞,骰盅里的骰子洒了一桌,凌雨时放声大笑,带落两声咳嗽,“咳咳咳——我当时就笑他,说你们两个在契骨之地,因为那柄骨剑险些你死我活的,就算重归于好,骨剑也已同沈妄结了契,哪有变更契主的说法,真是荒谬。”
凌雨时看着颜渺,隔着案桌攀上她的肩膀。
栀花香气混着酒气近在咫尺,凌雨时发上的玉坠垂下来,荡在颜渺的眼前,一晃一晃:“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不然呢,你以为我会说什么呀?”
“等等。”
凌雨时攀着颜渺的肩,忽而扭头看向沈妄,脖颈有些僵硬,“你们两个不会真的……”
风浪过迹,斋舲摆动一下,带着桌上的酒盏与骰子撞出一连片的脆响。
凌雨时的腰腹冷不防撞上桌案一角,喉咙中发出闷哼,皱紧了眉头:“唔。”
“这才几杯,看你醉成什么样子,酒量真是越来越差了。”
颜渺满面嫌弃,扒拉下她越攀越紧的手,“坐好,自己什么水平也没数,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到外面吹吹风?”
凌雨时乖觉的退回去,神色怔然间似乎还思考着什么,木着动作摆一摆手:“不打紧,不打紧的,我酒量好得很。”
颜渺:“……”
再喝过了两巡酒,舱内重回安静。
凌雨时趴在桌上,迷离着一双眼,小声嘟囔:“渺渺啊,你说,要是我们可以一直留在当年,一直也不长大了就好了。”
“什么弘扬宗门除魔卫道……什么天下安宁海晏河清……我许的都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愿望……都是假的,都是放屁。”
颜渺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说着是假的,可你记得的好清楚啊,凌寒。”
说了好一会儿,凌雨时的声音渐渐变小,垂下的眼睫在斋舲的颠簸下一抖一抖,缓缓合上了。
她的手仍抓着酒盏,不知觉呢喃出两句梦呓。
颜渺收回手,才想起身旁还有一道看了自己许久的目光。
沈妄的面色仍没什么变化,只有眼眶因醉酒微微发红,颜渺侧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明亮的光线里,沈妄继续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软着声音问道:“师姐不想让凌雨时说的话是什么?”
颜渺不应答,撑着桌缘直起身来:“沈妄,我看你的酒量也没多好,要开始说胡话了。”
她起身从他身后绕过,衣袖冷不防又是一紧。
“我的酒量一直不算好的。”
沈妄牵住她的袖角,“我是有些醉了,所以师姐要去哪儿?”
颜渺晃荡一下手臂,便见沈妄坠在她袖角的手也跟着晃了晃。
“我去让人帮你们两个醉鬼弄些醒酒汤来。”
她的声音有些无奈,“喝这么多,明早一定头疼。”
沈妄仍不撒手,也不说话,只是拽着那一截衣袖不放。
颜渺叹一口气。
“你不想让我去?”
她转回去重新坐下,“那我便不去了,刚好在外面时你提及过五年前,我有些话还未同你说完。”
沈妄倚在桌案上,嗓音模模糊糊,一双眼却清澈明净:“师姐终于愿意听我解释了吗?”
“我是想听听你的解释,却不是你想的那一件事。”
颜渺看着他那双无辜又委屈的眼睛,忍住几欲动摇的心肠,“当年你已生剑骨,我更见你那时候……用的是风浔州的风陵剑法,后来你为何却要修习魔道,舍弃剑骨?”
“方才我们,哪有提起过这件事……五年前,五年前我……”
沈妄的目光慌乱一瞬,似乎有些心虚,支吾过后又小心翼翼的看向她,“师姐,你……还疼吗?”
水浪拍打过船沿,舱外发出些响动。
颜渺分神一瞬:“你是说刀伤?”
“师姐不要看别处,要只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的缘故,沈妄的眼眶红的厉害,倾身靠她更近了些:“师姐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你总是在装傻,五年前也是,逃到灵苎谷时也是,现在还是……”
他似乎真的醉了,话音未落,本攥紧颜渺衣袖的指节缓缓松开,脑袋一点,额头就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舱内一时静悄悄的,耳畔只余肩侧人细微的呼吸声响。
呼吸起伏间,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看上去不算安稳。
颜渺将衣袖从他的指缝中抽出,抬起手,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于是她的手再一次被捉住了。
颜渺看着案上的一片狼藉,目光转向眼前的两个醉鬼,叹一口气。
费了不少力气将二人分别送回到房中,颜渺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沈妄。
凌雨时出手大方,斋舲中的每一间房中都放了夜明珠用作照明,光影氤氲融在沈妄的眉眼间,他睫羽翕动,安静的合着眼。
“师姐。”
颜渺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欲走,指尖却拂过一片凉意。
沈妄的手指纤长,却冰寒至极,勾在她的指节:“师姐,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好不好?”
颜渺转回身,应他:“我没有要走。”
“可你总是骗我。”
沈妄的手指松动一下,“我怕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颜渺放下他的手,弯身在床畔,轻声道:“沈妄,那你可要找到我。”
掩好房门,颜渺伸手探过袖中符纸,转手推开另一间房门。
风浪声响在耳畔,楚挽朝的房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被缚之人的身影。
颜渺面色不变,抬手点向颈后,合指捏了道诀。
一只极小的蛊虫爬动在指节,她并指拎出蛊虫,朝外轻甩。
蛊虫摔落在地上,发出‘噼啪’一声,被符纸带起的火燃成灰烬。
夜明珠散着柔和的光,映亮半面屋室,映出床帏晃动的影。
散在周遭的气息悄无声息的动了动。
颜渺语气轻缓:“早就看见你们了,别躲了。”
空气中顷刻涌动起杀意,两道黑影窜出,夜明珠砸落在地。
符纸化刃挡住在前袭来的长剑,剑刃近在咫尺。
“真浪费啊,这么贵的东西,我可赔不起。”
颜渺不紧不慢,甚至闲下心来拿脚尖踢一踢碎成几块的夜明珠,“许久都没喝酒,耽搁了一会儿。既来请我,才等片刻就这样生气,有些失礼吧?”
身前持剑的蒙面之人不语,反倒是颈后一凉,男子的声音在后响起:“楚挽朝身上的符印是你所下?”
眼前的剑锋对准眉心,身后的剑刃贴擦在颈上,颜渺依旧笑吟吟的:“这么久过去,才发现楚挽朝身上的符印解不开,有些慢呀?”
后颈冷不防刺痛,剑锋割破颈肤,一缕发丝削落在地。
剑刃向前伸了些,架上颜渺的脖颈,身后男子继续道:“少废话,说,符印怎么解。”
颜渺一脸无谓,抬手敲敲颈侧的剑刃:“求我帮忙,却前有刀后有剑的将我架在这里。”
身后男子嗓音一冷:“阿青,带走她。”
眼前人终于开口,是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师兄,她这副模样怕是有诈。斋舲上不止有凌泉宗的凌掌事,更有那个魔修沈妄在,万一我们此行被他人所知,找到了那里……”
颜渺歪一歪脑袋:“我同意,他们两个可没一个是好惹的。”
身后男子冷哼一声:“无妨,解过符印后本也没打算让她活着。”
颈侧一痛,蛊虫顺着剑刃爬过,刺进颜渺的颈侧。
身后男子道:“你最好老实些,这蛊虫入你骨血,一经催动,随时会要你性命。”
于是颜渺真的没有再吭声。
浓雾缓缓淹没船舱。
雾气弥漫在周身之际,颜渺用余光看过被风吹动的小窗,眼睫微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