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一怔。
一年前,凌泉宗曾有过一场动乱,传言道是因内有卧底帮扶,才得以让魔修闯入禁地作乱。
那场动乱过后,老宗主重伤闭关,凌泉宗掌事重伤不愈而亡,宗门首徒楚挽朝身陨于凌泉宗禁地。
少主凌雨时哀思七日闭门不出,七日后现于宗门人前,任凌泉宗掌事,此后闭关三月。
三月后,凌雨时出关,以霹雳手段肃清宗门潜伏着的卧底,又携一柄开过刃的折晷刀杀至魔修聚集的销骨山,斩杀魔修三千人,血洗销骨山。
外界纷纷猜测,凌掌事自小跟在凌泉宗首徒楚挽朝身边,二人情谊甚笃,凌掌事是以此血祭,为她的师兄哀悼。
“三年前在凌泉宗禁地,并不如传言所说那般——楚挽朝因护我而死。”
凌雨时看着她,日光跌落进她漆黑的瞳孔中,被吞没成一团漆黑的雾。
她继续道,“楚挽朝勾结魔道多年,一年前,我曾杀过他一次,谁知他被人带走,多年躲藏在徊生境中。”
“我如今的确要将他带回凌泉宗,不只因他曾是凌泉宗人,而是……无论他能活过来千百次,都只能死在我的刀下。”
“凌寒……”
颜渺开口,唤一声她的名字,耳畔却空空响着自胸口传来的声响。
胸腔中的疼令她颤抖到几乎痉挛,大团的血自口中吐出,砸落在地上。
“师姐!”
沈妄扶住她的肩,双手颤抖的几乎不敢将她纳入怀中。
“易魂符,你给楚挽朝用?”
周礼的嗓音染上诧异,“你为了不让他死,替他承这一记刀伤?”
颜渺已经没有力气回答更多。
她仰起头,笑着看向满面愕然的凌雨时,费力的从嗓中挤出话语。
“抱歉啊,还是手快你一步。”
她像是在玩笑,话落又吐出一口血来,“但是你这刀磨得,也实在是太快……”
口中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她未完的话语,颜渺连抬手擦拭的力气也没有,只觉得衣襟洇湿得透彻,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颜渺,渺渺!”
“师姐!”
血是吐不完了吗……
听着耳畔急切的几声唤,颜渺迷迷糊糊的想。
这样多的血一口气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她是不是就要死了啊……
就像当初的千瑜一样。
“师姐……”
怀中人血流不止,灵力自沈妄的掌心源源流淌出,却如何也难平折晷刺过的那一道伤口。
沈妄的呼吸都在发颤,看向凌雨时的眼霎时间通红,瞳中是呼之欲出的杀意。
“凌雨时。”
他的嗓音冷至透彻,刺得人骨缝发疼,“若是我师姐出了什么事,我就……杀了你。”
凌雨时面上的神色再不似御刀时那般冰冷,眼中流下的泪水滚过颊侧,目光尽是无措。
她收起手中折晷,步履匆匆而来:“颜渺,我不是,我没有想要对你……”
话音未落,一道染着杀意的虚刃卷席而来。
沈妄的面色早已因灵力源源的消耗染上苍白,眼中只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戾气。
他珍而重之的将颜渺抱在怀中,不许旁人靠近半分。
“沈妄,你要带她去晚清那里?”
周礼唤住他,“灵苎谷路途遥远,她如今怕是禁不起颠簸,先留在此处,待我以符印封住她的心脉,再带她和楚师兄一同去找晚清。”
沈妄停下脚步。
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体内的戾气,他点头,极轻的“嗯”了一声。
“沈,沈妄……”
怀中传来一声破碎的唤,颜渺的神志显然已涣散开了,如今只是在无意识的低语。
她说,“你不要……不要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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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相击发出的嗡鸣声响在耳畔,而后是沈妄和周礼的声音,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晚清……元晚清。
是元织啊,他们要带她到元织那里去吗?
颜渺只听到这里。
至于旁的,都像是一道风一样,自耳边呼啸而过。
意识像是坠入沉沉的海,大概是她流过太多的血,身上开始一阵阵的发冷,只剩下心口的那道灵脉还在轻柔跃动。
像极了她幼时在黎荒,母亲为躲避那场屠杀,抱着她一路躲到僻静的山林。
山风很冷,母亲的怀抱也很冷,夜晚的山林好安静,连母亲的呼吸都再难听清。
还活着吗?
或许吧,活得太久,连埋藏在心底的幼年记忆都重新浮现出来了。
身上又冷又湿,疼痛与虚无反复在身上交织着,颜渺恍恍惚惚睁开眼。
眼前是云浮宗的刑隐司,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处囚牢。
空气中尽是腥湿的味道,两道铁索交织缠绕在身上,扣进她的锁骨。她的双腕同被铁索吊起,手腕无力垂落,右手的经脉碎裂过,像是断了骨,软绵绵的搭在铁索下。
膝下是一片血泊,鲜血缓缓向外延展,一路拖至囚牢之外,长发散乱下来,点蘸在血水之中。
胸口一阵阵的发疼,明光一现,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走入牢狱中,灵力一息穿过,结界破碎,牢门洞开。
颜渺抬起头,垂下的长发遮住一半面容,只露出苍白尖瘦的下颌。
“是你来啦。”
“还未定罪,他们怎么能将你关到刑隐司,还这样待你?”
烟青色的衣摆染上血水,少年几步冲至她身前。
他的眼眶已然发红,“我得了父亲应允,代他前来议事。千宗主既然不管此事,便由我来管,我现在就带你走。”
颜渺仰起头来。
垂下的长发碍事,于是她说:“沈妄,我看不清你了。”
沈妄指尖颤抖着抚上她颊侧。
长发被拨至耳侧,露出惨白的一张脸。
颜渺看着他,缓缓开口:“沈妄,我走不出去了。”
她背后存着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洞,最深的那一道伤口下,是带血的骨。
她右手的经脉已尽数废去,剑骨亦被抽走,此后再不能修剑术,再无法御骨剑了。
灵力轻柔涌动在周身,颜渺的疼痛消散下许多。
记忆交织错乱,她睁开眼,却只能看清楚一道虚影。
于是她试探性的唤了一声:“沈妄。”
耳畔的空洞将他的名字吞噬进去,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
“师姐。”
可她清晰的听见了他的应答。
“师姐,我在。”
灵力源源不断的涌入她的身体中,拼命修缮着她近乎残破的心脉。
听到沈妄的应答,颜渺的心似乎终于托到了底,合上眼,缓缓睡去了。
醒来已经是深夜。
颜渺的眼前模糊一片,耳畔也听不到声响。
她循着记忆伸手向怀中。
做过千百次的动作会形成记忆,她自小布包中取了颗糖丸塞到口中。
五感一点点恢复,随之一齐恢复的,还有一股钻心的疼痛。
颜渺眼睫一颤。
她循着光亮望去,倚坐在旁侧的单薄人影正借着烛光摆弄着什么东西。
屋内昏暗,却似乎是怕扰了她,烛火只燃了那一盏。
烛火将人的侧脸恍惚映亮一瞬,察觉到她醒来,沈妄收拢指节,几步走至她床畔:“师姐,你醒了……”
颜渺侧头看他。
青年看向她的眼瞳发亮,唇色却惨白,被烛火一照,像个死人。
颜渺忽而笑了。
胸口的伤处被这一笑牵动,又是一痛,只是痛意不再如方才那样明显。
看着沈妄愈发苍白的唇,颜渺轻哼一声,试探着开口。
睡了许久,她的嗓音还有些发哑:“你怎么回事……怎么比我还像个死人啊?”
沈妄伏在她身侧,眼眶发红:“师姐不要说笑了,也不要说死这样的话好不好……我真的很怕,很担心师姐。”
眼前人的身影逐渐与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颜渺轻轻眨眼。
“我逗逗你啊,看你这幅模样,面色太差了。”
颜渺指节微曲着戳一戳他的手腕,看着他显出些血色的脸颊,“现在好多了,这样好看。”
沈妄的颊侧更红了些,目光躲闪一瞬:“师姐既然醒了,等到天亮些,我们就启程去灵苎谷。”
颜渺抚上心口,触到微震的胸腔:“我现在这样还不算好吗?”
沈妄摇头;“不算,师姐的心脉伤过,虽已无性命之危,但怎么也要元织看过才算无事。”
颜渺没有固执下去,问他:“楚师……楚挽朝呢?”
沈妄:“师姐为他挡了一刀,他不会死,只是他的意识在幻境中消磨多年,若想问出些什么,还需让元织为他施针一试。”
“周礼如今正想办法剥离他身上的蛊虫,好带他一同到灵苎谷去。”
颜渺叹出一口气。
凌泉宗内留有与当年与苏南齐勾结过的卧底,此事她一早便知。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楚挽朝。
好在楚挽朝如今还活着,总归存有一段记忆可供他们知晓。
见她沉默,沈妄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在她的眼前晃过:“师姐在想什么?”
颜渺回过神:“我在想,周礼所说的镜虚阵……对了,你知不知道,周礼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沈妄摇头,语气有些恹恹的:“不知,我只知他镜虚阵大成后,双眼就无法视物了”
颜渺皱眉,继续沉到思绪里去。
沈妄扯一扯她的衣袖,指节绕过她散下的发尾:“师姐。”
颜渺:“啊?”
沈妄的眼睛粘在她身上:“我在这里。”
颜渺眼睫微抬,对上他望来的目光:“我知道啊。”
沈妄的嗓音中染了些许执拗:“我在这里,你不要总是想别人好不好?”
颜渺一时失笑:“你就在我眼前,我眼睛看着你,心里也要想着你吗?”
沈妄点点头,理直气壮:“那样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