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栀羽俯身将少年扶了起来。
她轻轻拍去少年袖边沾上的泥灰,蹲下身,微微抬头看向他,问道:
“你别着急,慢慢说。”
少年明显地抽泣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捧着铜板,声音发颤:
“我妹妹她五日前彻底昏过去了。”
“怎么唤都唤不醒。”
“郎中说,今日若再不醒,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少年说得磕磕绊绊,肩膀上下抽动,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
“彻底?”
祁渊挑眉,走到少年身畔,压低声音问道。
“这座城自永远变黑以后,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晕倒。”
“起初时睡时醒,渐渐地就变成长久地昏迷。”
“睡着睡着,很多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少年声音发颤地解释道。他边说边用破烂的袖子擦掉眼角的泪珠。
“那你们为何不出城呢?”
祁渊不解,他凑上前问,眉头紧蹙地盯着少年。
少年许是被这表情吓到,连着往后踉跄了两步。
他猛地抱头蹲下,面色惊惧。
整个人都在战栗。
像是被极为恐怖的黑影追逐,少年双手疯狂发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双耳。
他直愣愣地盯着地面,音色发颤:
“出不去……”
“根本出不去……”
“天彻底黑了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城门明明开着,可就是穿不过去。哪怕从城楼往下跳都跳不下去。”
“出不去……”
“谁都出不去……”
是结界。
少年这番描述,让虞栀羽回想起了第一次进转灵门时的那堵青色结界。
少年仍蹲在原地发抖。
虞栀羽起身走向前,看到正冷着一张脸的祁渊,她往后推了推他的手臂,脆声道:
“你吓到他了。你往后站站。”
祁渊被她一推,眉毛又拧到了一块,疑惑的神思从蹲着的少年身上撤走。
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燃起。
愠色爬上双眸,他转过头直直地盯着虞栀羽。
只见少女再次俯下身,把正在发抖的少年揽进怀里。她轻轻地拍着少年的后背,轻声道:
“没事了,别怕。”
虞栀羽看着少年,他瘦弱极了,肩膀比同龄人要窄很多,手腕只有成人的半截粗,瘦得皮包骨。
少年身上穿的也是麻布衣裳,打满了补丁。
衣服比他本人大多了,袖子和裤脚都宽圆肥大。一看便是大人的衣服改制的。
虞栀羽摸摸衣兜,掏出一把灵石。
塞到少年手心前又想起,凡间不用这个货币。她浑身上下摸了一圈,将自己的耳坠取了下来。
“给,这个你拿着。”
虞栀羽把耳坠放进少年的手心,坠子用的是上好的白玉,雕琢成漂亮的水滴状,拿到当铺里能换不少钱。
“换来的钱够买很多副药了。”
虞栀羽嘴角勾起浅笑,柔声道:
“可以带我们去你家吗,我们一起看看你妹妹。”
少年这才从刚刚的惊惧中缓缓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看着手中的一对耳坠,再抬头看看眼前的人。
环境太暗,这条路边原本有灯笼的。
城被封后,能带来光明的火烛也成了稀缺品。
道路漆黑一片。
让他连眼前之人的容貌都看不太清。水滴状的白玉中像是凝着月色,触感温润,如同面前的少女。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一只手被牵住,柔软又温暖。
“那我们走吧。”
清脆的声音传来,蕴着勃勃生机。
“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牢牢抓住虞栀羽的手,用很小的音量回答道:
“程九昭。”
身后倏地闪出一缕青光。
光明突现,程九昭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
她扎着双髻,杏眼弯弯,眼角的泪痣里像蕴着无尽的生命力。
灿烂明媚,宛若春花。
他往少女身上靠了靠,轻纱衣袖拂过程九昭的面庞,留下淡淡的清香。
松萝跟上他们,朝程九昭家的方向走去。
祁渊一个人站在原地。
灵力不受控制般在空中炸开,心里止不住地窝火。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把自己往身后推?
这会儿还要去帮一个素昧平生的破小孩?
滥好心。
祁渊带着满腔怒气冷哼了一声。
他怒视着虞栀羽的背影,青色浅光在身后一道又一道炸开。
他不明所以,仍由怒火中烧。
片刻后,走出半百步的少女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向祁渊。
她高举起手,左右摇晃,呼喊道:
“少君,要一起吗?”
祁渊抬头,月色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眸。
他撇过头,避开虞栀羽的视线,在原地又站了半刻。
神思离魂。
火焰似乎熄了大半。
那个破小孩一看就很可疑。
她好心泛滥就罢了,可如若她在自己眼皮下出了事,届时和仙界没法交代。
此时,他还不宜与仙界结怨。
祁渊重新看向前方,长睫上下翻覆,幽墨般的瞳眸黝黑深邃。他驻足在原地,沉思半刻。
长风卷起祁渊青色的衣袖,他轻啧了一声。
最终,他不耐烦般迈步向前。
“麻烦。”
他轻言道。
*
程家。
一行人跟着程九昭绕过数条街道,终于来到了程家。
他们家在城西的街巷深处。这儿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远不如主街周围的房舍整洁大气。
屋檐全都是用茅草铺成的,细闻还能嗅到淡淡的霉味。
脚下是泥泞的土地,潮湿极了,一不小心就容易沾上泥污。
房舍修葺得歪歪扭扭,窗户是用草纸糊的,不少屋子上还横七竖八钉着木板。
一看就是后来重新补上的。
程九昭走到转角,推开了房门。
木门吱呀作响,关上门后,冷风从门板的空隙间不断灌进来。
屋内漆黑一片。
祁渊不满地啧嘴,打了个响指,用灵力把屋内的灯全点亮了。
程九昭被这一幕吓到了。
他连忙冲到油灯前,急得想把灯灭了。
“这个月的油已经燃完了……不能再燃了……”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
“不然下月便没有油了。”
程九昭用力吹着油灯,可是灯里亮着的是灵力,怎么都扑不灭。
虞栀羽挽过程九昭的手,安慰道:“没事九昭,这个灯不用油。”
“不用……油?”
程九昭手里捧着灯,慌张地抬头看向虞栀羽,火焰来回摇晃。
“对呀。”
虞栀羽点点头,用手指着灯芯道:
“你看,火焰是青色的。”
青色的火焰微微晃动,虞栀羽轻轻摸了摸程九昭的头,轻声地宽慰他。
虞栀羽扫视了一圈屋子,屋中只有最简单的陈设。
木桌木椅都很破,上面有着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
柜子里摆的簸箕也有好几个破洞。
家徒四壁。
估计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拿去换了药钱。
“你妹妹在哪里?”虞栀羽柔声问。
“在这。”
程九昭推开里屋的门,带着他们走进去。
里屋有两间,第一间的炕靠墙,一个面色惨白的小女孩睡在上边。
另一间的门半掩着,隐约也能看到炕上有人。
“这间住着谁?”
祁渊扫了一眼屋子,瞪着程九昭问。
“我……我父母……”
程九昭被这个眼神吓得一缩,整个人都钻到虞栀羽的身后。他露出半张脸,结结巴巴地答道。
“你父母也昏过去了吗?”
虞栀羽抬头看了看屋内的情况。又想到这个时间,是程九昭一个人在外寻找郎中,她大胆地揣测道。
“是……”
程九昭颤颤地点了点头。
“但父亲母亲比妹妹要好些,白日会清醒一段时间,也有力气吃饭。”
程九昭解释着,走到妹妹的床边,用手中的油灯凑近女孩的脸,小心翼翼地摸着妹妹的额头。
终日漆黑,自这月的油用完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妹妹的容貌了。
这会儿终于在青色的光亮下看清了。
妹妹比起之前,愈发消瘦了。
程九昭紧紧咬着下嘴唇,咬得嘴皮都渗出血来。他发恨般用拳头捶自己的腿,每一下都极为用力。
这副模样……
像是恨不得由他来替妹妹受过。
虞栀羽一把拉住了他,没让他继续打下去。
“别打了九昭,你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
虞栀羽柔声说道。她坐到床边,握住程九昭妹妹的手。
小女孩的手冷极了,好似身处冰窖。她全身都很冷,哪怕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手脚仍宛如寒冰。
她看看屋内,木柴已经快见底了。
窗户外也凝着一两滴冰晶。
是啊,如今的江陵郡被结界锁死,无法进出。城镇内永陷黑暗,再无白昼。
光明和温暖自然成了最贵的奢侈品。
虞栀羽起身,在屋内绕了一圈,眉头微蹙。
城镇被封,城内的各类物资也会逐日短缺,撑到现在,估计只剩显贵家中还能吃得上肉食。
没有阳光,能吃的蔬菜恐怕也只有菌菇和芽苗菜。
木柴和灯油更是稀缺品。
城内的平民家庭,许是都和程家一般,已经被这永无止境的黑夜给耗得没什么银两了。
若再这么黑下去,没几个家庭能撑得下去。
虞栀羽走回床边,她看向小女孩,愁色上泛。
“她是因灵力丧失而昏迷的。”
祁渊抬眉道。他刚刚感知了小女孩体内的灵力,找到了昏迷原因。
“凡人也有灵力吗?”
虞栀羽回头看他,疑惑地问道。
“世间万物都有灵力。只不过大多数凡人的灵力太少,终生都无法修炼。偶生天赋灵根之人,自会有宗门前来收徒。”
祁渊微微挑眉,淡淡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
虞栀羽把目光投回正在沉睡的小女孩身上。
难道江陵郡陷入永夜,就是因为有其他五界之人想夺取凡人的灵力?
可凡人的灵力既如此微薄,又为何要夺?
她陷入思考,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突然,一只手戳了戳虞栀羽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眸,正好对上祁渊的眼神。
只见祁渊玩味般地挑挑眉毛,双眸颇具探究的意味,语气故意上挑道:
“看来,仙子的六界山海异闻录学得不大好啊。”
“怎么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