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飞艇的。
林长悯与他重逢后的每一句话和“林长悯”的记忆在他耳边回响。
林长悯天赋异禀,资质超绝。
突破元婴那年,林长悯只身闯垣怆剑阵,来辞剑摧枯拉朽般破除七灾九厄,被判定为天选九人中的隐星,获尊号洞明。
万众瞩目中,林长悯面容肃静而凌厉,比来辞剑锋芒更胜。
离了祭剑坛,林长悯就御剑朝他飞来。
笑得眼都弯了,叫着他师尊,说不负教诲。
时至今日,林长悯一身修为尽散,经脉用线串起来吊着,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剖金丹抽灵根,受奇耻大辱,只有五年可活,连来辞都举不起来,右眼亦是残缺的。
可林长悯宁愿隐姓埋名,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跑去铸山找救命的铸火,也不肯往垣怆送一封信。
哪怕是句语焉不详的口信,他都会去看一看,把人接回垣怆,把需要的灵材全都找来给林长悯治病,完成林长悯的愿望。
可林长悯不愿意。
“叶盟主是有多恨他,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又或许……你怕他。”
“你不相信他,害他被逼无奈以身化剑,你怕他回来找你报仇,害怕得夜不成寐,寝食难安,恨不得让他魂飞魄散才舒心。”
“我不知洞明仙尊会如何,但我与隐元仙尊一见如故,若叶盟主杀了我,隐元仙尊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林长悯以为自己会因为云城之变杀了他,所以宁愿找晋无尤帮忙,也不肯与他相认。
林长悯肯定也还在生气,怪他在百年前云城之变的事上袖手旁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叶执长长呼出口气。
林长悯又生气又害怕,他必须给林长悯足够的安全感,好不容易把人骗到身边,决不能再吓走。
他来到林长悯房间前,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人应该是醒了。
叶执垂在身侧的手蜷了又松,强撑起个笑,推开那扇门。
“吱——”
为了让林长悯睡着舒服,叶执离开时帮忙脱掉了外衫。
房间里林长悯只穿着素白里衣,光脚在衣柜里乱翻,因踮起脚摸最上层,后背两扇蝴蝶骨便凸了起来,里衣随之偏向一侧,勾勒出纤细颀长的身形。
听到他推门进来,林长悯猛地回头,眼中满是警惕。
但那警惕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林长悯面对他,温顺道:“回来啦。”
叶执心中一动:“在找什么?”
林长悯:“找外衫。”
叶执走过去把人抱回床上,指指床头叠好的垣怆校服:“不是在这儿吗。”
林长悯:“可垣怆校服人人都认识,穿这个去抓叛徒,会打草惊蛇。”
叶执:“就在飞艇上穿,下去的时候再换别的。”
叶执没等到林长悯的回答,只看到对方偷偷望了眼房门,手指将床单抓出褶皱,缓慢且犹豫地探向水蓝色垣怆校服。
他瞬间意识到,林长悯不想穿垣怆校服。
哪怕是在假扮那个“林长悯”,林长悯也没叫过他一句师尊。
林长悯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垣怆弟子。
甚至因为被迫穿校服这件事,再次产生想从飞艇离开的想法。
叶执心中一慌,忙按住林长悯的手,换来对方茫然眨眼。
他舌根微微发苦,却还是平和地开口:“我忽然想起来这件校服是你以前穿的,尺寸不合适,等回来给你换套新的。”
叶执清晰地感觉到他说完之后,林长悯极力掩藏的放松。
林长悯:“那我穿什么?”
叶执:“有给你准备其他的衣服,等会儿叫无夷送来。”
两人离得极近,林长悯本能地朝与叶执相反的方向偏过身子,松垮的里衣本就难盖住什么,又顺势滑下一截,露出半个洁的肩头,一缕黑发落在上面,引得人手痒想去拨开。
而林长悯浑然未觉,连头也偏了过去,像是要叫无夷拿新衣服。
细长脖颈就这么勾出一条完美的曲线,无遮无挡的暴露在叶执眼前。
叶执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夜,林长悯紧紧抱着他,因难以承受,脖颈也是极力地偏去一边。
但那时的脖颈泛着层粉,温热,细腻。
干涩喉咙发出几个音节:“长悯,小心着凉。”
他把人掰过来,将里衣重新整理好:“里衣尺寸也不合适,让无夷再找件新的。”
林长悯觉得叶执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
要么是当年没娶到云烙,单身了几百年给憋成了变态,管天管地,连穿什么里衣都要插手,掌控欲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但叶执没娶上云烙这事,还得怨他。
记起云烙,林长悯问道:“既然是云徽叛徒,我们不通知云掌门吗?”
叶执替他扯里衣的手一僵:“我与云掌门已很少联系了。”
林长悯狐疑地打量叶执一番,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要知道当初叶执就是因为云烙,才将他赶出垣怆的。
叶执错开目光:“要不要再睡会儿,等等起来用晚膳。”
林长悯:“……”
他是猪吗。
林长悯:“不困。”
叶执:“农堂主说你要多休息,少费神、费眼,我上次见了本有意思的书,拿来读给你听?”
因铸山销售前十的话本,林长悯对书有了心理阴影,短时间内都不想见到这东西,他摇头。
叶执:“那师尊陪你画画写字?”
就没点单人活动可挑吗。
林长悯:“不如我再睡会儿吧?”
叶执笑道:“也好,你安心睡,有什么事就叫师尊。”
林长悯再度躺下,他以为叶执会离开,然而叶执就坐在床边,没半点动弹的意思。
他想问问叶执仙盟和垣怆是解散了吗,不然怎么能闲成这样。
但就这么问语气太生硬,叫师尊他又叫不出口,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目养神。
可能是药效没过,也可能是身体亏损严重,他明明睡了半天,还是再度睡了过去。
林长悯梦见望春楼那个梦的后半段。
他在禁室跪了七天,第八天一早没去休息,而是去微一峰找叶执复命。
他刚走到微一殿大门口,云烙红着张脸从里面出来。
那一剑吓到了养尊处优的云烙,以至于云烙见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染着红晕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匆匆行了个礼就走了。
林长悯心中古怪,推门进了微一殿。
叶执正坐在长桌后批阅文书。
林长悯:“禀告师尊,弟子已完成刑罚。”
叶执:“休养三日,三日后替为师去一趟南溟十三洲,具体事宜无夷会告知你。”
林长悯:“弟子领命。”
八日前的混乱仿佛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修真界人人艳羡的模范师徒。
可林长悯却觉得,窗户纸一旦挑破,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留在原地,磨磨蹭蹭不肯走。
叶执:“还有事?”
林长悯犹豫道:“师尊,刚刚云家小公子来做什么。”
叶执放下笔,隔着长桌注视着他。
目光很平静,可林长悯在叶执身边待了两百年,他能感觉到叶执不开心。
一声轻笑过后,叶执将本古籍扔到他胸口,林长悯双手接住。
《云徽阵法密卷》
叶执:“云烙前来道歉,并以此密卷为嫁妆,想要嫁进垣怆。”
林长悯捧着价值连城的云徽不传辛密,脸色比刚才见了他的云烙还要白:“师尊同意了?”
叶执温和地看着他:“长悯,记住你的身份。”
他是叶执的徒弟。
再亲近,也是徒弟。
可林长悯还是不甘心,他走到长桌前将密卷放下,直直望着叶执的眼睛:“师尊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娶他的吗?”
“如果你没有想杀了云烙,或者……”叶执手掌先是挑起他的下巴,随后划过脖颈,落在衣领尽头,“长悯,你最近越来越不明白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
林长悯想去握叶执的手,却握了个空:“可是师尊……”
叶执打断道:“既然你不想休养,那现在就去找无夷问清情况,即刻动身前往南溟吧。”
干脆果决,一锤定音。
林长悯带伤跪了七日还没休养,就被支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溟。
半个月后,他差不多明白了叶执的意思。
以叶执的地位,如果真要成婚,不该这么久都没传出消息。
叶执是骗他的。
惹恼叶执的不是背德本身,而是他的自作主张。
高高在上的叶大盟主决不允许有人忤逆,他却先是爬了叶执的床,又胆大妄为去问云烙的事。
云烙多半是以《云徽阵法密卷》为代价,求得叶执在夺取掌门之位一事上的助力。
而叶执以此来敲打他,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
叶执以本命剑溯回封住了人间最大的裂隙,他就成了叶执最趁手的兵器。
所以他听话的时候,叶执会对他很好,他逾距的时候,叶执就会罚他。
这一招叶执用了两百年,百试百灵。
执大象,天下往。
叶执是这世上最称职的仙盟盟主,数百年来率领修真界对抗魔族,胸中装的是太平盛景。
至于和谁成婚,和谁双.修,叶执最多只在意事情本身能带来多少利益。
叶执看不见小情小爱,永远也不会喜欢他。
林长悯早就有所察觉,可那晚他还是想赌一次。
他赌输了。
贯穿神魂的疼痛没有打醒他,两百年一厢情愿的追随没有打醒他,训狗一样的赏罚分明没有打醒他。
他醒在南溟四季如春的一场雨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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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南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