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室内,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围在休眠舱边。
“他的身体指标和昨天差不多,没有突发恶化,但也没有好转。”
年轻医生一边在终端上做记录,一边叙述自己的结论。“患者血液中的缪含量居高不下,各项功能仍处于不可逆的衰竭状态。昨天的换血手术没有明显效果,接下来可以尝试螯合疗法。”
“不需要。”
查尔斯抬手制止了他,“连换血都没效果,已经无力回天了。神也救不了他。”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年轻人一愣。“老师,您的意思是……”
今早他在军部相熟的人来了信,谢明薄回去之后,没再问过一句这个难民的情况。
确实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色。查尔斯瞥了一眼舱中沉眠的病患,语气带上了一丝沉痛:“他现在活着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约翰,你忍心再让这个可怜人遭受这种痛苦么?”
约翰看着手中的记录,顿了一下。
“但,最好能征求本人同意。”
他这个学生哪都好,就是脑子太轴。查尔斯在心里骂了两句,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那就必须先中止休眠舱工作。可他只要离开生命之水,就会痛不欲生,短时间内大概率休克。”
言下之意是,就算强行唤醒病患,他也很难清醒地回答问题。
约翰没说话,事实确实如此。
查尔斯惋惜地叹一口气,向后让了一步。“他也没有家属可以签署安乐协议。总院不是做慈善的地方,约翰,你亲眼见过那些没希望的病人的结果。”
“但老师能理解你,也欣赏你的这份仁爱之心,毕竟是一个生命。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就全权由你决定吧。”
“……”
约翰迟疑地望向休眠舱。
要执行安乐死很容易,只消输入一段高级权限指令,休眠舱会自动为患者输入能致死的溶液,方便快捷。在这个人人都可能因蚀化病死去的年代里,安乐已经成为唯一帮助他们解脱的手段。
各种辐射导致的众多疾病中,唯有蚀化病,医方在法律上能单方面决定为病人安乐死。前提是病人没有家属可以代行权力,且本人也无法再表达活下去的意愿——侵蚀的痛苦远非常人能想。
近年有不少媒体指责安乐的滥用,但最终也只能停留在口诛笔伐上。只要亲眼见过蚀化病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就会觉得取消安乐死才是毫无人道的做法。
他还年轻,但见过的病例也很多了。明明是顺着老师的话点个头的事,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舱内。
那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正当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却从内到外都被射线破坏得千疮百孔。
约翰想,他从未见过蚀化症状如此严重的病患——或者说,压根没人能活着撑到这个时候。即使已经执行过多次安乐死,可乍一见到如此顽强的生命,他的心还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于是他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个特殊的病患,外表是那样狰狞可怖,神态却尤为宁静,如果克服不适感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轮廓和五官并不丑陋,甚至能看出原本面貌的秀美。
他就那么在一片静谧的蓝色里沉睡,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令人不忍打搅。
兴许在睡梦中真的能与苦难诀别。
约翰蹙紧眉头,手指轻点休眠舱一侧的电子屏,熟练地输入那串指令,点击确认。
“好吧。但我希望他的遗体能立刻得到处理,最好不要……”
“移交研究所”几个字还没出口,他的老师忽然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撞翻了盛着医护用具的小推车,一段噼里哐啷的荒唐动静。
他猛然回头,恰好与那双发亮的金眸对上,顿时也忍不住后退半步。
本该奄奄一息的病患不知何时爬了起来。
休眠舱内的空间太狭窄,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紧贴在玻璃旁,冰冷的金瞳四下搜寻,显然正在寻找获得自由的方法。
“怪物……怪物!”
查尔斯惊叫着,连滚带爬冲出了休眠室。
约翰茫然片刻,又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才扭头追了出去。
“至于吓成这样么,我还没死呢?”苏间罗眼巴巴地目送二人离开,“而且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再走啊……”
雪鸮冷哼:“心里有鬼呗。”
他叹了口气,苦着脸爬向舱口。“安乐程序是不是已经启动了?怎么感觉喘不上气。”
“好像是。你应该再早点坐起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猫头鹰眯起眼睛,仔细感受了一番。“这溶液的剂量真不小啊。看来氰.化物对你作用不大,你慢慢爬吧,不急。”
“不急??”嗓子眼突然一阵发紧,他忍不住伸手掐住了脖颈,“头好晕……我真的要缺氧了——”
“那你就爬快点!!”
半分钟后,青年再次**地出现在房间里。
“咳咳、咳——”
苏间罗伏在地上,头晕眼花地呛咳几声,总算缓过气来,郁闷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
“其实,那老家伙也没说错。”雪鸮说,“照那个浓度,换个高级哨兵来,几秒之内绝对会昏迷。但你甚至还能自己爬出去。”
苏间罗这会儿懒得管它,他没料到总院这么急着处理掉自己,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谢明薄那边亲自送来的,面子上总得做足——最起码得派两个记者过来,对着他噼里啪啦亮几十下闪光灯,隔天再登个头条“军部领导人亲自慰问袭击事件受害者”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雪鸮忽然又说,语气幸灾乐祸,“他们把你当做偷渡者了。军政府不可能用一个难民做宣传。”
苏间罗:“……”破案了。
一回家就吃了个大哑巴亏,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挪到一边的病床上躺下,以示虚弱。
“苏间罗,你要在这里坐以待毙?”雪鸮见状坐不住了,它也对接下来的走向没把握,“谁知道那两个人去干什么了?说不定马上回来一枪毙了你!”
青年不为所动:“照你们的说法,就算真对我开枪了,我也不一定死得掉吧。”
“你是变异了,又不是成神了!”雪鸮气得火冒三丈,“军部那些人,研究所那些人——他们会拿你没办法吗?!”
苏间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算了……小白,我已经跑不了了。我把视觉共享给你。”
雪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房间里的景象再次出现在眼前,视野中央赫然是其中一个监控。
紧接着苏间罗转动脑袋,去找另一个摄像头。不知何时,它们统一对准了房间内唯一的活物,黑洞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
这画面足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即使身处图景内,猫头鹰依然不禁抖了抖翅膀:“人怎么能这么倒霉……没关系,我觉得他们不会再要你的命。既然安乐死对你不起作用,你应该会被优先扭送研究所吧?”
“不知道。”
苏间罗重新看向门口,“只能静观其变。也别太担心,伊丽莎白不是说了吗,她会尽力帮忙的。”
“她最好不是在客套,”雪鸮觉得心累,这短短几天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到现在都没联系你……智脑应该不需要睡觉吧?”
青年笑了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可现在慌张无济于事,还不如坦然面对最坏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又过了两分钟,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苏间罗一瞬间绷紧了神经,但混乱的动静在虚掩着的门口戛然而止。
“查尔斯和约翰跟我进去,”熟悉的嗓音飘进耳中,语调不带任何感情,“其余人原地待命。”
“少将,这不妥!”
季扬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万一病患伤人——”
谢明薄一个眼神制止了自己的副官。“走吧。”
查尔斯的白大褂有些凌乱,但人已经勉强恢复了镇静。他暗暗抹一把汗,恭敬地打开房门:“您先请。”
年轻的少将毫不犹豫地步入室内,然后与病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苏间罗呆住。谢明薄居然亲自过来了?
“他怎么会来?”图景里的雪鸮不禁放低声音,“那家伙不可能蠢到向他求助吧?把正主架上来了,哪有他好果子吃啊?”
这确实说不通,不管怎么说,查尔斯确实没有过问病人的意愿,无论如何这个错不能算在自己头上。
难道是伊丽莎白故意将人引过来的?
看清房间里的情景后,查尔斯明显顿住了。他的学生则毫不犹豫地走向病床,兀自认真察看患者的情况。
青年躺着乖乖地任他检查,随后听见年轻医生声音极轻的两个字。
“抱歉。”
苏间罗一怔,抬眸看向约翰灰色的眼睛。
见病患并未展露出攻击性,查尔斯迅速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无事发生一般上前推开约翰,想将他搀扶起来,以示对高级军官的尊重。
苏间罗察觉到他的意图,刚想爬起来,却听那位冷淡的长官开口:“不用,让他躺着。”
查尔斯立刻撤开一步。于是他自行撑起了身体,虽然他打算利用蚀化病伪装一些事实,但那其中不包括行动不便。
谢明薄看他这样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睛始终盯着看。
苏间罗被他看得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身姿挺拔,制服一丝不苟的少将与多年前的同窗重合,压在军帽下的漆黑发丝、和发色如出一辙的深邃瞳仁,高挺的鼻梁左侧一颗深色小痣,整个人散发着凛然而冷漠的气息。
世事难料,曾在学生时代同为首席、平起平坐的两个少年,如今地位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昨夜的血腥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连风的味道都是铁锈味儿的。没有了那样的场面衬托,对方看上去更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剑,夜色中癫狂的凶相被尽数抹去,只余一片死气沉沉。
没错,死气沉沉。他恍然想到,眼前人和学生时代最大的区别究竟在哪——外貌几乎没有变,性格也不至于天差地别,唯一改变的是气质。
毫不夸张地说,谢明薄现在更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他突然想起昨晚伊丽莎白的那个提议。
“姓什么?”
苏间罗满脸不可置信:“谢……明薄?”
“是的。”女孩面无表情,“事件的具体细节无从得知,但这一点可以确认。三天之后,何成蹊被送往联盟,再也没回来过。”
他听得愣神,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话音落下半天才想起来追问:“谢明薄呢?”
“他被关了三天禁闭。何成蹊到达联盟后,他才被批准释放,然后正式进入艾维军部任职。”
“可,”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和谢家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但伊丽莎白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距离天亮还剩不到两小时,时间不多了。你最好把现阶段的诉求告诉我。”
苏间罗只好打断脑海中纷繁的思绪:“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
“这件事我已经在处理中,你回去后注意查看终端。”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了,青年停顿了几秒钟,不太确定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得知老师失踪后,他一下生出许多失去方向的茫然感。
其实无论怎么看,他在降临地的那段经历都很诡异。自从在湖中失去意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极其模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抹去,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也许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也许是潜意识中留下了巨大阴影,他发现自己对继续追究当天的细节感到抗拒。对她解释这段往事时,讲到在水下的情况,也只是一笔带过。
倒不是蓄意隐瞒,因为他真的没法给出更多有效信息了。而伊丽莎白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这一点,也没有再过问。
不过,眼下那都不重要——因为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全死了。
除了变得不人不鬼的自己,和唯一的幸存者,何成蹊。
想到这里,情势明朗了不少。
“伊丽莎白,这个请求可能有些过分了,”他说,“但我……还是想接触军部。最好能够重新回去。”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
“并非没有可操作性。不过,你要明确最终目的。”
苏间罗的态度逐渐坚决,“找到老师不现实,但我想查清真相。无论哪件事的真相,无论什么样的真相。”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答应他。“你要做好面对困难的准备。这里所说的‘困难’,也许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
他听出了对方的劝告之意。这条路有多难走可以预见,一着不慎就会再次跌落深渊。可是,要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余生,草木皆兵地活着,只是为了保全性命的话——
听起来就很窝囊。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人,大多时候一笑而过;可唯独在关系到重要之人的事上,他丝毫不愿退让。
虽然自己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父亲,但对他来说,朱利安绝不仅仅是一位老师那么简单。
他必须查清幕后真凶,不光是因为想要追寻真相,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愧对老师的再造之恩。
“……我会尽我所能。”
苏间罗垂下眸,看着皮肤上黑紫色的纹路暗流涌动。
“拜托你了,伊丽莎白。”
女孩点点头。
“那么,我也一样。”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是一定要你帮忙……”他犹豫片刻,“伊什基地的居民,我是说也许,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
“什么?”雪鸮被他气了个倒仰,“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他们干什么!”
伊丽莎白的表情似乎更冷了些。
“那个救了你的女孩,你想报答她?”
“不是的。”他有些局促,“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谈不上什么报答。我只是……”
“这件事我帮不上忙。”
对方果决地打断了他,“基地里能帮上忙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如果他愿意帮你,那么重回军部的问题将同样迎刃而解。”
苏间罗再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你在说谁?”
女孩用甜美而寡淡的嗓音吐出三个字。
“谢明薄。”
…………
思绪回笼,苏间罗的内心几乎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填满。
伊丽莎白究竟为什么信任他?该不会是因为,她认为现任少将是他当年的同级,所以会顾念他们的同学情谊?
假如是真的,那就太荒谬了。且不说曾经把他逼入绝境的亦是昔日同窗,最关键的是——
他和谢明薄的关系并不好。
苏间罗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一时间竟有些僵硬,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幸而这一反应只会被解读成对于高级军官的畏惧。
这倒是人之常情,硬着头皮立在一旁的查尔斯甚至能感同身受。谢明薄的周身气场让人很有压力,尤其是被那个冰冷的眼神注视时。
与此同时,苏间罗的余光瞥见那人忽然上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他垂着头,内心生出浓重的不安。
对方该不会是看出了什么?
怎么连氰.化物都是pbc啊我真的服了你了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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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