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不到十一月,卞都已经入了冬。
卞都的位置偏北,许多达官贵人又刚从南边温暖的扬都迁回来,阔别卞都十余年,已经对这里的寒冷颇为不适应。
尤其是昨日才下过雪。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能不出门的贵人便一个个烧起地龙窝在家里。
这时候街上走的人多数是一些当年没能随着朝廷南迁的穷人,或者在寒天雪地也不得不出来维持生计的老百姓。
这大冷天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只有木炭生意能抬抬头。
“约零炭来!”卖炭的一路走街串巷,边走边卖吆喝。身上背着半人高的木炭筐,压弯到看不见脸,却只有大摇鼓发出“砰砰”的声音。
此时一辆格格不入的马车出现在街头,那马车规制颇高且奢华,车身的帷幔用的上好的蜀锦,绣着驱邪的纹饰,马车四角甚至悬着金铃,伴着马蹄嗒嗒嗒地响着。
走在路上裹着棉衣书生模样的人连忙躲闪到一边给马车让路,却又被同伴拽住。
“你拉我干什么,这不知道是哪个贵人的马车!”书生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赶着马车的冷面护卫。那人年纪不大,皮肤却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不用站起来便知道身材高大魁梧壮实。
况且这冬天出门的贵人可不常见呀。
然而他旁边显然站着的是一位对官场时事颇有几分造诣的人,看着那马车上的徽标顿时露出了一脸不屑:“让什么,不过是小武平侯那个脓包罢了。听说已经有不少大臣弹劾他,靠着祖辈的余荫尸位素餐,要削他的爵,还要治他逃兵之罪。
书生恍然大悟。
说起来,十八年前老武平侯在西北战败胡人,失平城,西北咽喉被人扼住,文帝迁都扬都。
十八年后文帝派往西北的周羿周将军大胜,将胡人猛将努尔赤斩于马下,收回平城,传到扬都后整个扬都张灯结彩,这才将都城迁回卞都。
只是这时候众人免不了又想起废物脓包小武平侯。
那老武平侯傅岳是先帝开国的肱骨之臣,虽然在西北一战战败身亡,可早些年也是战功赫赫,是先帝麾下的一员猛将,深得先帝与新帝器重。
可他去世后,却留下这么个糟心玩意儿。
小武平侯傅辞早些年被送往西北大营吃沙子,没坚持多久就哭着喊着回来了,那一身细皮嫩肉看上去人畜无害,可回了卞都才知道是个欺男霸女的主儿——还荤素不忌。
尤其是侯夫人去世之后,没人管束,肆无忌惮,往府里搜罗了不少俊男美女供平日赏玩。
看见旁边太学同学非但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他暗道不妙。他的这位张姓同学,平日里便以慷慨激昂抨击时弊为正事。
然而想拉住他,却没能拦住。张兄已经站在马车前,高声道。
“喂——小侯爷,周羿将军帮你爹报仇了,你是不是得管人家叫一声爹呀?”
这话一出,场面一片鸦雀无声。书生在心里着急,就算张兄在心里看不起小武平侯,毕竟官民有别,只要不出人命,那位就算让他当场血溅三尺都没什么。
他却不知道,张兄心中已经想好,若今日傅家的家奴鞭打了他,他明日便能出名——什么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甚至可以作为清流一脉的投名状。
驾车的虞护卫,握住缰绳的手已经爆起了青筋。他把缰绳交给旁边的阿吉,手腕一翻,一道软鞭顿时就想抽向那嚼舌根的人。
“小鱼儿。”马车中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虞七似是定格一般,鞭稍停在半空,堪堪停住了手。“对不起,侯爷。”他闷声道。
是他不对,虽然想克制,但还是没能收住脾气。
“没事,让他说去。”马车里的人声调未变,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如同被这大雪冻的蔫儿了一样。
虞七心知在这里不能给侯爷惹事,但又不甘地握紧了手中的鞭子。那人说的话也太可恶了!
自打回卞都后,听到的明里暗里的嘲讽也不少,这样涉及到老侯爷的却是第一次。
他不甘心地接过缰绳,欲绕开走,然而却听见那道懒洋洋的声音道:“小鱼儿,没吃饭吗?赶快点儿。”
虞七却心领神会。
“驾——”他将鞭子一甩。
虞七的鞭子虽然没能抽在那书生身上,但却将软鞭拍在了马屁股上。这会儿雪融将化,地上尽是黑泥。马儿接收到指令,突然加速疾行,差点将张书生撞个人仰马翻。
幸好旁边的人拉住开了他。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但是张兄的青袍之上被溅了满身的泥泞。
“他奶奶的,不就是靠祖辈余荫承袭了爵位,还不是钻过胡人裤|裆的窝囊废,比起他老子来差远了,我要是他,我真没脸活在世上……”
张书生没能达到目的,还被撅了一蹄子,对着马车的背影骂骂咧咧。
“噗”一块不知从哪飞来的黑泥,径直落在了张兄的嘴里。
“啊呸呸呸——”张兄僵着脸书往外吐黑泥和黑唾沫。旁边的同伴有些不忍直视。他莫名觉得,张兄的嘴中就像喷了粪一样……
……
马车一路西行,最后拐进了京城内有名的花柳巷。
花柳巷里最有名的花楼叫做春满楼,老鸨姓邹,大家都叫她邹婆子。邹婆子看到这豪华马车上下来的人,以及那冷面的侍卫,却在脸上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侯爷,您来了呀,还是像往常一样吗?”
穿着大氅的人点了点头。
邹婆子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今儿不叫个姑娘作陪?倌儿也有,个个盘顺条靓,这卞都的花楼我们这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说着说着,对上傅辞的眼睛,声音小了下去。
若是论长相,整个花楼加起来都不如这位好看。这人似笑非笑,瞳色是有些浅的棕色,又像是剔透的琥珀。眉骨和鼻梁都高,衬地那一双眼睛深邃。
据说傅家是有些异域血统在身上的,具体可以追溯到三代之上。这也是当年他的祖父,成王李坤反对他母亲嫁给他父亲的原因之一。
虞七栓好了马,看见自家侯爷被堵在这门口,脸色一沉:“你这婆子竟要多话,我们家侯爷说往常一样便与往常一样。”
他本来就比一般人要高,平日里冷着个脸,此时一瞪眼,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老鸨只能默默地退去叫人给他们安排好茶水。
等着一对主仆进了屋,邹婆子才扔掉了手中的瓜子,往地上呸了一声:“来花楼不点姑娘,只是叫盘瓜子叫壶茶,蹭别人的琵琶听,什么抠门玩意儿,还是从三品又有封号的侯爷。”
这些傅辞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也不在意,毕竟自从周将军凯旋之后他挨的骂听得多了,耳朵都要出茧子了。等他进了门脱了外氅,屋子里升腾起温暖的地龙,才长舒一口气。
还别说,此时的屋内地龙熊熊烧着,好歹这老板娘倒也没在炭上克扣他们。
听着楼下传来的丝竹咿呀之声,傅辞自斟自饮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乏了,便阖着眼倚着软榻假寐。
虞七见茶水快见底了,便从桌上端下空的茶壶,轻轻地合上屋门。他找小厮续了一壶茶水,又端了一点果干,方便小侯爷醒来的时候喝。
哪知道,就在他出门短短的一会儿,便有一道身影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傅辞所在的房间内。
春满楼的房间为了制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每个房间都设置了层层叠叠的纱幔。虽然这些纱幔却若有似无,薄地近乎透明。
层层叠叠的纱幔后面,那人就算半卧在软榻上也能看出颀长的身形。
只披了一件艳红似血的外衫,松散的衣领里露出薄而紧实的肌肉。往下还有可疑的红印隐入堪堪挂着的外袍之内,犹抱琵琶,半遮半掩,却分明在惹人遐想。
这样的一副皮囊纵然是个纨绔,她也要放手一搏。她蹑手蹑脚靠近男人。
似乎在小憩的男人胸膛微微起伏,衣服下的肌肤若隐若现。她像一只猫儿似的,轻手轻脚,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贴近了他的面前。
眼见着到了他的近前,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让他若隐若现的部分完整地展现在眼前,手腕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
只见眼前刚才还在半梦半醒地打盹的男人睁开了眼睛,睁开了那一双懒洋洋的眼睛。
傅辞唇角习惯性的挂上一抹笑:“柳柳姑娘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他虽说着,似乎觉得只是个意外,但是扣在她手腕上的手却力道不减,像只铁掌,她再想寸进丝毫,却寸进不了。果然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天差地别
柳柳姑娘兀地红了眼睛。
“侯爷——”她一声娇唤,“请您带奴家走吧。奴家在这楼里再也活不下去了,您若带奴家回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一边说着,没有被禁锢的手抚上自己颈间的盘扣。她穿的本就轻薄,仅有一袭水蓝色的薄纱,露出藕节似的雪臂,里面套了件天青小衣。水蓝色薄纱若落下去,里面的东西可想而知。
哪里知道一颗花生米砸在了她要解开盘扣的手上。紧接着门外一声传来一声喝声:“你在干什么?!”
原是端着茶水和小碟的虞七回来了。
为了不打扰傅辞的休息,他甚至自己没叫小厮,而是自己亲自端上来。却没想到他才离开这么短短一会儿便被人钻了空子。他不禁有些后怕,若是小侯爷真的睡着了……这卞都城里,想要小侯爷命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后巷去。
柳柳看见有人进来,心里知道今天竟然是得逞不了了。
虞七在西北之地长大,并不知道什么叫满怜香惜玉。他粗暴的将女子拽起来:“老鸨呢?你们家的姑娘竟如此不懂规矩!”
哪里知道那姑娘一听邹婆子的名字竟然一个劲发抖。她跪地叩首不停恳求:“求求你,别告诉妈妈。”邹婆子若是知道了她这样吃里扒外,定然不会放过她!
“奴只是听说侯爷前段时间为楼里的一个猫女赎了身,奴不过是想求侯爷帮奴赎身,奴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可以。”她尽量抬头,露出自己雪白的下颌线。
虽然不如猫女的妩媚,可是她自认自己这张脸也是楼里最为上乘的那一等。尤其是泪珠滚落时,挂在下巴上,像是一副雨打美人芭蕉图。
她说着,凝视着地上男人的衣角。那大红色的衣角似乎就在她的眼前,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没有男人能拒绝女人这样楚楚可怜的哀求。
果然。
头顶上传来男人玉石般有磁性的声音:“想跟着我回武平侯府,倒也可以。”
柳柳面上一喜,她刚想叩谢男人。
小侯爷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幽幽地道:“不过我武平侯府比较穷,没钱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