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通往翊宁宫的长道上正阔步走着一个修阔的人影,望其容颜俊雅,通身透着一股儒士之气。随经的太监宫女见了,纷纷驻身行礼,待他走后方才抬头。
下晌的阳光灼亮,斜斜描绘着檐角脊兽,好似予其真魂,令它护佑此间土地,瑞达四方。台阶下站值的宫女遥远瞧见来人,眼眸微眯,待识得后,当即挪步进殿通传。
金齑穿过槛窗铺陈入内,映在皇后精秀的瞳眸里,折射出一汪喜色。
“兄长来了,快坐。”玉手轻展,重又吩咐宫人去烹一壶薛晖常吃的香茗。
“兄长今日过来,可是翦儿已经回了?”
薛晖向她微掬一礼,方半侧着身子应道:“不瞒娘娘,翦儿昨日便已至京城。臣今日来,正是要与娘娘说及此事。”
皇后目光轻偏,见那张文雅的面容染了几许沉色,便未开口,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须臾,听得他道:“翦儿许久不在臣身边受教,恐她礼数有失,遂臣想,让她过几日再进宫来面见娘娘。”
皇后闻言松一口气,笑着说:“翦儿这孩子确是无拘了些,但在本宫跟前从来乖巧,讨喜得紧,兄长大抵多虑了。”
话音才落,眼前兀然浮现太子那副敷衍淡漠的神情,眉尖不由吊上一缕愁色。
太子与薛翦总角相识,起初尚为温善,可却记不清自何时起,他们二人之间说话总是夹枪带棒,态度较从前也差之千里,竟浑似一对仇敌。
上回为探太子之意,她特地将自己欲让二人成婚一事提到明面,太子却只潦草应付两句,瞧不出半点儿乐意。
念及此,皇后微微一叹,“也罢。那便等兄长的消息了。”
薛晖颔首应承,未几,复又说道:“臣还有一事,要请娘娘帮协。”
“兄长请讲。”
“还望娘娘暂且勿将此事说与翦儿。”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地皱起眉,“她的性子……您是知晓的。”
薛翦自幼性情烈,又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少时便敢独自离京,在临州一待就是七年。倘或突然跟她议起婚事,还是同太子殿下,谁知她会如何抗拒,抑或再度离京,犹未可知。
左右离太子及冠还有些时日,不防让二人先磨合一阵,再论此事不迟。
薛晖所想,皇后心中了悟,于是面上漩起一枚浅笑,“本宫省得,兄长放心。”
盛夏的风倒真是有几分闷热,慵慵吹拂在人颈周,仿若围了圈厚重的裘领。薛翦原站在书院正门外等,阳光斜斜笼她身上,业已热得不行,遂唤上小竹,拣了个荫凉之处抄手候着。
待到书院学子都差不多离开时,她苦等的二人方才从门内缓缓走出。
其中一个瞧着与薛翦年龄相仿,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目清隽,表有玉竹之姿。另一个稍年长几岁,身型修拔,一双桃花眼满溢星光,教人看在眼里没来由泛起微澜。
薛翦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晃过一瞬,尚未作何反应,倒是小竹先指出来,语调松快:“小姐,那是不是表少爷们?”
闻听此,她顺其指向重望回去,似是盯了一会儿,嘴角蓦然勾起一缕轻笑,拔靴朝那边走去。
“启珧,启邵!”
身前猛然驻定一名陌生女子,眉眼含笑,嗓音欢喜地喊着他们,冷不丁怔了怔,继而目露犹疑地打量她许久。
到底是魏启珧率先认出了她,尤为惊喜道:“阿翦?”
接着便有一段浓浓的快意涌上心头,咧嘴笑一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也没捎个信给我,我好去城外接你。”
言讫,复将人仔细端详一番,恍惚觉得她是一夜之间长成这般模样。与记忆中相比,竟又清减不少,唯独笑起来,左颊上的笑靥还跟小时候似的,若隐若现。
薛翦听着,微微兼垂眼帘,语气携有两分愧意,“昨日刚到,确是回得急,没提前与你们说。”
话罢,又扯开话锋问了句:“你们怎么出来得这样晚?可是启珧又被先生罚了?”
这话问得尤其调侃,单单拎着魏启珧的名字开言,是笃定了今日延捱之举乃拜他所赐。
他们二人虽是一母同胞,性格和喜好却截然不同。
魏启珧自小与薛翦亲近,一同习武练剑,逗猫走犬,样样精通,唯独不喜被困在书院里念书。恹恹之余,时常让薛翦替他送些画册、剑谱什么的到斋舍里看。而魏启邵从来安安分分,恪守礼节,对读书一事颇为上心。
适时听她说完,前者一双浓眉轻轻攒起,抿唇半晌未言。后者见状,淡然一笑,如实道:“兄长原在斋舍安置,故而耽误了散学的时辰。若知晓你回来,他定不会如此。”
薛翦嗯了声,目色高深地在魏启珧面庞流转,就见他的耳廓渐渐红透,冷下脸来寻了旁的话题。
“祖父最近总提起你从前之事,想来十分挂念你,不如今日便到府中去看看他老人家?”
闻言,薛翦未加思索便点了点头。
外祖父一向待她极好,与启珧、启邵无异,况且她儿时有大半的时光都在魏府度过,俨然是魏家半个小辈。此番回京,何有不去探望之理?
魏府宅院占地广阔,同薛府一般修有一处校场。只不过薛府那块儿是专门为薛翦一人所建,两相对比之下,自是逊了魏家许多。
校场旁边的院子里种着各式奇花异卉,四季争妍,芳香不断。俱是魏老太爷卸甲致仕以后,亲手择拣种下的,说是有助于他清心养神。
因魏将军仍在军营未归,薛翦等人回到魏府,便一径去了魏老太爷的院子。
眼前一扇雕花木窗由撑竿支起,将内里景致框现其中,漫漫暖阳倾洒而入,堆在四平棋桌上,合出一盘棋来。
正对弈的二人,便是魏老太爷与府中一名老仆。
薛翦眼尾掠起几许欣色,静步挪到屋内,观棋不语。棋面上,黑子布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白子剑拔弩张,杀气泠冽。她仿佛能从这盘棋中窥见外公曾经上阵杀敌时的场景,该是骁勇凶悍极的。
听闻当年战乱四起,民生凋敝,豫恒皇帝派魏起带兵前往边关,一路艰难险阻,又遇叛军袭击,死伤惨重。
世人皆言,边关即待沦陷,无力回天,魏起却在那时送回一个又一个的捷报,成了豫国百姓心中的守护神。豫恒皇帝见此战绩,亦龙颜甚悦,当即赐予他“平北大将军”的名号。
关于外公的传闻,薛翦所知不少,也正因此才令她独独钟爱习武,盼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像外公那样飒爽勇猛之人。
然如今战事已平,山河无恙,所谓“女将军”一想终为幻憬,却也无甚可惜。
她拢住思绪,眼瞧与外公对弈之人执起一枚白子,投子认输后方才偏过头,看向了她。
见状,忙牵唇唤一声:“外公,洪叔。”
洪叔乃是魏府管家,平时除了打理府中大小事务,便最爱跟老爷子下棋。自薛翦刚走来,他便已经认出了她,眼下朝她轻轻颔首,笑应一声,随即站起退至一旁,将地方腾给他们爷孙几人。
魏老太爷犹自瞧了薛翦半晌,方眯着笑眼起身,用宽厚的手心抚一抚她的发端,“是翦丫头啊。”
烈烈晚霞承映在老者身上,将他的眉目撰写地十足慈亲,比之七年前,却是又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惹得薛翦心口一涩,点首未言。
小姑娘的情绪,魏老太爷看在眼里,含笑问她:“在临州待了这么多年,武艺可是长进不少?启珧这孩子,成日念着要去临州找你,是嫌我年老体弱,教不好他咯。”
一壁说,偏往魏启珧身上溜两眼,到底听得一句低唤,“祖父!”
他踱上前,好生辩解:“孙儿只是未习惯独自习武,想阿翦与我作伴罢,岂是嫌您?得平北大将军为师,是孙儿福分,祖父行行好,莫要拿孙儿打趣。”
一席话说尽,众人皆温温一笑,却见薛翦显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在临州么,长进自是有的,但在外公面前,哪有孙儿摆弄的份儿?”
魏老太爷虽是武将,却也爱听小辈几句奉承之言,当下乐呵呵地朝他们摇首,笑道:“好好好,都是我魏家的乖孙儿,一个赛一个谦虚!”
言罢,又恐冷着魏启邵,忙将他的课业拎出来问了两嘴,便吩咐下人摆饭,一齐在院里用毕,方才歇止。
薛翦多坐了一会儿,出来时天色已暗,尚未行两步就见魏启珧追了上来,与她并肩,“我送你回去。”
她抬起头挑眉一笑,“我们两家又不远,何须如此?”
那样狐疑的神色使魏启珧微微蹙眉,急忙伸手拉她往外,视线错开道:“我身为兄长,送你回去乃是天经地义,哪有该不该之问?”
他说这话时,语气难掩心虚,绰约慌乱的情态令薛翦莫名一乐,倒不反驳,任由他一路牵着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