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卵石铺成的甬路如游龙般嵌在花园中,直至内院,旁道花草嫣青,相互掩映,颇有几分道不出的惬意。
院子门口立守着两名年纪较轻的侍婢,乍见薛翦,皆是一顿,继而便要上前拦阻。
“你是何人?这是我们夫人的院子!”
玉棠院向来清雅,除了老爷和公子,哪有一外男贸然闯来的道理?
薛翦斜睨了二人一眼,没搭理,转而提手整顿了下方才跪褶的衣摆,冲凉亭下的身影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薛翦此行仓促,未提前通知府里的下人,故而只有赵管家与府外门卫知晓她回来的消息。正要差人往玉棠院通禀,到底是没赶上她的脚程。
嗓音刚起,便见魏氏惊愕地举目望去。
少女一拢银衣立在院外,双眸澄亮,嘴角微扬携着恣意,颊上歇着一枚似有若无的酒窝,教那一身男装衬得尤为英气。
魏氏眸光一滞,愣愣地站起身,随即眼前便覆上了一层如云雾般的水汽,隐隐还有几分酸胀。
薛翦趁身旁二人犹豫的空档,径自步入院中,又小跑至凉亭下,眉眼一扬,“娘!不认得我了?”
言罢,但见魏氏轻轻拉住了薛翦的手,仔细端详了半晌,声音微哽:“你这丫头......总算回来了......是不是瘦了?在临州没吃好么?”
薛翦回握住了魏氏的手,挽着入座,强按下心头泛起的酸意,笑了笑:“哪里有人饿得着我?”
她这话实是不虚,虽然离了京城,可到底每月都有送新衣银钱去,加之岳迟对她又甚是照顾,日子除却辛苦些,尚算滋润。
魏氏略微颔了颔首,心底忽又涌上一抹责备,双眉一蹙,道:“当初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说及此,复想起了什么,沉了口气:“启珧这个孩子也是,就晓得跟你瞎胡闹!第二日夜里才将你留的信拿来,若他再晚些,娘便要去衙门报案了!”
闻言,薛翦眸中掠起一片讶然。
她记得自己确实嘱咐了魏启珧,待她行得远些再把信交给爹爹,省得被爹爹追上了便功亏一篑了。
当时却也只是这么交代了下,犹自赶路疾些,生怕他经不住爹爹问询,早早将自己给卖了。
没想到他还挺靠谱。
思讫,讶色渐渐化作浅笑蕴在眼底,轻声道:“娘教训得极是。”
母女二人在院中闲谈了许久,直至用过晚饭,薛翦才起身回自己的院子,方一洗浴完便倒头睡下了。
翌日,日晖洋洋洒洒铺照下来,透过明瓦浅浅映入屋室。
帷帐后的少女似是被噩梦惊醒,醒来时,神思犹飘忽不定。
小竹将帐帘打起后,又跪在脚榻旁将盆中帕子浸湿,拧干后敷上了薛翦的额头,帮她揩去额间虚汗。
凉物覆上皮肤,不禁令她颤了一瞬,继而转眸看向那只手的主人,略捎几分困惑地开了口:“小竹?你怎么在这?”
小竹嘴角轻牵,手下动作未停,声线还带着两分稚气:“小姐,我辰时便到了,现下已近午时了呢。”
“午时了啊......”薛翦薄唇微翕,嗓音低地近乎融进了暖阳里,探不见踪迹。
七年来,她每日都是日出时分下榻,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这么久了,早便成了她不可打破的习惯。
今日居然破了例。
“小姐,你是做噩梦了吧?我方才一直听见你在呓语,道着什么......什么祖宗,疼之类的话。”小竹又将帕子灌入盥洗盆中,准备替薛翦更衣。
薛翦听后,眉间蹙痕深了几许,径自起身走到衣橱前,努了努嘴:“我梦见爹爹了。他昨日便说罚我,许是惧意太深,倒真梦见我在祠堂罚跪,还没有蒲团,外头又下着厚雪。”
似有东西抚过后颈一般,惹得薛翦乍缩了缩脖子,嗟叹两声:“可冷了......硬教我的双膝给跪成脆饼,再不能习武。你说吓不吓人?”
小竹一听,亦是蹙上眉头,站起身跟了过去,切实地点了点头,不安道:“老爷要罚小姐?”
闻言,薛翦面色沉了沉,许久,才听她轻哼一声:“还不是为了我离京之事,爹爹也忒小气了,这几载晃过,他再见我的第一件事竟是要罚我去祠堂。”
“还好有哥哥在。”提到薛植羡,她的眸光才渐渐暖起来,转而伸手指了一套浅朱色的劲衣,衣领处交着墨纹。
遂懒洋洋地展了双臂,“我们当初能顺利去临州,多亏了我娘和启珧。娘那里我昨日去过了,今日不若......”
后边的话薛翦没说,可承接她方才所言一听便知道——夫人见过了,表少爷却还没去谢。
“可是表少爷此时该在书院吧?”小竹替她系好衣带,提醒了一句。
薛翦轻推开小竹的手,抻了抻腰背,语气稍有一许顽劣:“书院便能拦得住我么?”
一辆黑色的马车自薛府扬尘而去,悠悠停在浩居山下。
少顷,但见一只如玉修明的手撩开车帘,晖芒顺势钻入车内,其中精美装潢了了可视。
薛翦缓缓从车内步出,站在车轼上环看了一圈。
停云书院傍山而建,尚在中段。上到书院的主路偏窄,且行不了车,只能徒步上去。
薛翦隐约记得从前她溜进书院给魏启珧送话本,走的是南面后山的道。那里有一条小路紧挨着书院斋舍,院墙又低,极易翻越。
继而转身吩咐了一句:“小竹,我们从后山走。一会儿我先翻进去,然后我在下面接你,你不用怕,直接跳,记住了吗?”
小竹乍一闻言,不防打了个激灵。
小姐回回都说会接住她,可哪一次不是她自己惨兮兮地摔在地上?在临州吃过的教训,她早便长记性了,哪里敢再轻信小姐所言?
薛翦倒未察觉她的异样,径自下车往后山去,走到半途忽然扭过头,见她步子按得极慢,遂扬声催促道:“还不快跟上?”
不多时,薛翦已经落在了书院内。
斋舍两旁松柏茂盛,檐角相掩,阳光渗过枝叶淬了一地,偶有鸟雀驻在树上低鸣,浸满诗意。
薛翦抬眸看着墙头畏畏缩缩不敢下来的人影,低声喝道:“下来!这次保准接住你!”
“小姐......我......”小竹嘴里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望着稍步看着她的薛翦,身子竟是一动不动,仿若一尊妥当安插在墙头的石雕。
薛翦无言盯了她半晌,终是不愿再耗,“你就在上面安享余生吧!”说着便要迈步离开。
见此,小竹再顾不得那么多,阖上眼睛便是一跃。
双腿堪堪站稳,臂下便由一双纤凉的手托住,再睁眼时,薛翦那张抿着薄唇的脸正放大地出现在她面前,令她先是一怔。
随后便反应过来,又惊又喜,不觉语调微扬:“小姐——”
刚冒出两字便被薛翦猛地捂住了嘴,又听她压低声音斥道:“嚷什么!你想把人都招来吗?”
待她安静了,薛翦才松下手,似是不经意地同她解释:“以前没接住你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笨,翻个墙都不会。”
复又警惕地打量四周,侧首道:“跟紧我,别让人发现了。”
小竹像条小尾巴一样,一路蹑手蹑脚跟着薛翦。
绕开簇簇庭院,走过数条窄促的甬路,再从一扇朱红漆门穿过,便见不远处砌着数十层青色台阶,阶上坐落着一座三层高的阁楼。
金色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尚业堂。
一排排身着浅色学子服的少年们手执书卷,正襟危坐,阳光斜照入室,凑在桌案上泛出一层莹金色的光。
对面的书案旁有一面容沉肃的老先生端坐着,两鬓斑白,身形消瘦,一面儿握着书,一面儿捋着胡子。
讲堂?薛翦心道。
正当她欲往旁迈一步匿于林木之下,不防身后霍然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书院非开放日,女子不可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