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太子到翊宁宫晨省,即至正殿时见一抹桃绯色从偏殿走出,对上他的目光似是一怔,稍纵便恢复那般恣意的模样,遥遥向他行礼。
太子眉梢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旋即收回目光,踅身而去。
薛翦纵然早已习惯,但一出来就看见太子那张冷硬的脸,到底有什么闷闷的在心底滑过,遂抿一抿唇,随他之后迈进殿内。
待到出宫时,日头已过中天,流风融融。
细长的宫道上,江公公微屈腰身跟在其后,步子略快,在这样的寒天里都冒出了一层薄汗,不由得吭了句:“薛姑娘,您慢点、慢点走。”
前面的身影果然缓了下来,半侧过头,不大客气地问:“这也忤了规矩?”
少女的嗓音尚存稚幼,说话时的语态却有一股携风带雨的气势,令人难以招架。
她今晨在太子那讨得不痛快,只想立刻出宫寻个乐子来纾解一二。故而心绪浮躁,态度自然一差千里。
不及答,倏又见她蹙起额心,神情古怪地开口:“你可识得一个唤作成吉的内官?”
江公公思索片刻,方敛色道:“哦,是嘉阳公主身边的小太监吧。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儿?”
薛翦轻嚇一声,面上尽是薄蔑,只摆手说了句无事,便继续往前。
江公公抬目觎了她一瞬,实在不知这样骄纵的小丫头怎就得了皇后娘娘青眼?
国舅爷膝下一子一女,长子薛植羡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十四五岁便已名冠豫京,不论落在谁眼里,都是如松柏美玉般的人物。
幼女薛翦却截然不同。
自小张扬跋扈,桀骜难驯,也就在帝后面前有所收敛,对宫中旁的皇子公主一概淡漠处之,不识礼数。
偏偏皇后对她疼爱珍视,有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给薛府送去一份,当真是比公主还要尊贵。
眼瞧快走至东侧门,他立时收拢思绪,顿足朝薛翦说道:“薛姑娘,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
言讫等了一会儿,目送她离开后方才回宫复命。
马车里,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将裘皮大氅披在薛翦身上,手里握着袖炉递去她掌中,“小姐,表少爷昨夜使人来说,你在宫里兴许受了凉,不若找个医官来瞧瞧?”
一双盈盈杏眸干净灵透,说出的话却像个老成之人,“倘或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可苦着呢。”
薛翦闻言看了看她,嘴角蓦然勾起一个调侃的弧度,“你又从哪里学来的话?启珧教你说的?”
她的贴身侍女小竹,单瞧着是挺伶俐,实则胆子比芝麻还小,又是个呆笨的,若非从小一起长大,她断不会要这样一个侍女跟在身边。
小竹雪腮忽地腾腾烧灼起来,透出点鸽子血的颜色,低眉断续道:“表少爷他、他也是为了小姐好……小竹也是。”
“知道了。”薛翦笑一笑,指腹顺着炉壁上的纹理轻轻摩挲,温热的触感抵在手下,竟没来由地想起昨日池塘里的寒凉,眸色趋渐结冰,顶替了眼尾的笑。
忽而起了个念头,话色幽幽:“回头提醒我备份大礼给李府送去,是我昨日新识的朋友,却是一见如故。”
小竹没察觉出那一点不知何处燃起的愠意,反倒有些雀跃地问:“李家小姐么?她生得如何,年纪多大?”
除了表少爷们,倒没见小姐对哪些朋友这般上心过,居然还要以礼相赠。是以听她这般说时,难免好奇炽盛。
薛翦淡淡道:“生得一副好模样。”不干人事罢了。
亏得她那时还想阻拦,当真可笑。
仅此一句,小竹业已对这位李家小姐生出无数憧念,琢磨着该是一个朱唇皓齿,温润可亲的人,能让小姐记挂的,总归差不了。
直到薛翦吩咐她去准备,她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姐的“朋友”。
数日后,李府,知寒院。
傍晚时分,暮色将临,霞光铺陈院中像是镀了一层蜜金。
梅树下正靠坐着一个少年,屈起一条腿,左手拿着书卷覆在脸上,另一只手轻转落英,悄悄寂寂的,美得像入了画,也纨绔得像支嚣张的曲,教人不敢轻易打破。
陆衡走来时,便是这样踌躇不决。
不单因为公子,而是薛府突然派人送来“薄礼”,称是他家小姐特意挑择的,一点心意。
虽不知公子与她如何认识,但此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顽劣,她送过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陆衡护主心切,默默思量半晌,到底一摇头,欲待晚些时候再报。
甫一辄身,院中就响起一道闲散低沉的声音:“有事就说,别老犹豫不定的,惹嫌。”
陆衡足下微顿,暗忖片刻后,走到李聿身旁站定。
“公子,薛家小姐差人送了一只礼箱来,说是赠您结交之礼,望务必收下。”
李聿一听嗤笑了声,缓缓搁下手里的书,抬眸道:“她送给我的?”
那夜在宫里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这才几天便转性儿了?
思讫,他轻轻挑眉,目光在陆衡身上定格一瞬,转而撑地起身,一拍掌心尘土,径自向院外走去。
陆衡连忙快步跟上,心有不安地碎声提醒:“公子,此人性格颇为古怪,这礼多半……”
“我才更得去看看她耍的什么把戏不是?”李聿略狭欣色的语调将他打断,面上偏偏漫不经心,反而透出些慵懒的韵致来。
行到后院,一只朱红色的木箱被随意摆在仓房前,上面的漆皮已有些脱落,狼狈不堪,光瞧这箱子就知道——送礼不过是个由头。
李聿叹了下,似乎犹感失望,“她就送这么一个破箱子来数落我?”
忒没新意。
继而眸色一黯,兴致全无,抖抖衣袖便预备踅去。
尚未迈出,箱子里就“咚咚”地一阵乱响,毫无章法又携带蛊惑,似有牵引一般将他勾至箱前,三两下将其拆开,里头是一个俏丽的袋子,一动一动地,如有活物。
“公子,还是我来吧。”
陆衡折起眉,趋步欲要代劳,却被李聿摆手制止,一径把封口的绳结解开了。
刹那间,十几只绒球般的硕鼠从麻袋中一涌而出,四下逃窜。只觉手心拂过一阵寒湿的触感,接着目光开始飘忽起来,所及之处皆扭作一块儿,教人头晕目眩。
他竭力地眨着眼,脚步一晃一晃,终是直直栽了下去。
京城难得地下了场雨,一道惊雷劈下,天地刹时变得昏沉不堪。城内刚盛开的红梅经风雨一摧,散落了半地,只余暗暗幽香缭绕。
饶是如此,茗品楼的热闹依旧不减。
四五个少年围坐在二楼雅间,坐在中间的男子声音很低,颇有几分神秘。
“昨日夜里,李家的人拿着名帖着急忙慌地来请我爹去给李聿那小子看病,听说是被薛家那位小魔王给吓倒了。”
李聿和薛翦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但他们俩素来没有交集。如今一起提到这二人,大家脸上都布满疑惑。
“李家那纨绔竟得罪了她?”一位年纪尚小的少年先开了口,调子扯得老高,半信半疑。
男子悠悠地点首,“薛翦虽然骄纵,但若不主动招惹,倒也能相安无事。”
在座的少年里多少都与薛翦有过来往,她确实是让人难以对付了些,可也很少无缘无故寻人麻烦。
靠窗的少年并不在意他们如何结识,只嬉笑地搭腔道:“这下李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作一团。
被一个姑娘吓得卧病在床,的确算不得光彩。
没过多久,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独独没能传到薛翦的耳朵里。
银丝般的雨水飞转而下,掺着寒风溅出一点打在脸上,又灼又疼。
薛翦倒是无畏,抄手立在窗下平淡而视,任由坚雨吹打,分毫未察,只一心算着去临州的脚程。
小竹低垂眼睑,视线犹豫地驻在榻上,到底忍不住停了手里的动作,仰首望向窗边,“小姐,当真要今日去么?不如等老爷回来,与他再商量商量?”
这种私自离京的做法,若等老爷知道,可不得一顿恶罚?
薛翦听了闲闲回身,倚在墙上睨她一眼,“跟爹爹商量,我还走得了么?你若不想跟我,我不带你便是。”
她欲往琼危山拜师一事,已与爹爹说过不下十回,他次次都拿“女子应当文静些好”之类的话来驳她,还说让她去魏府学武已是让步。
后日便是琼危山收徒的最后一日,她若现下出发,快马加鞭尚且赶得及。
小竹闻言一骇,生怕薛翦丢下她走了,忙不迭地出声辩解,语含委屈:“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轻落,即见少女唇畔绽出一缕志得的笑,难得柔和,“放心,我给爹爹留了信,大约三日以后,启珧就会替我转呈于他。”
是夜,惺忪的烛火将屋子照得暖融,李聿侧卧在榻,灯影里的侧脸冷酷专凝,眸子泛着沉光,一瞬不瞬地驻去门扉。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两下叩门声,随后见陆衡推门而入,疾步至床帐前,一拢黑影将李聿牢牢罩住,音色急切:“公子,薛翦跑了!”
“你说什么?”
略显病态的脸庞自阴影下撑亮半分,是他直坐起来,目若寒潭地抬了头。
陆衡自觉惭愧,不动声色地低垂眼帘,“我去薛府时,她已不在府上,后来一路打听得知,她未时左右就从南门离京了。”
李聿隐在锦衾下的双拳逐寸攥紧,泛白的指节几欲从皮下铮出。
他被薛翦吓病一事不知从何人口中传了出去,令他颜面尽失。本想先把薛翦抓来关她个三五天,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今倒好,她竟跑了!
这个委屈他若受下,那他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真得拱手让人了。
一股如有实质的寒意在屋内不住蔓延,径直冷透到人骨头里,未几,只听他一字一顿,“给、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