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华殿。
紫檀书案上摆着一块只余碎角的玉,承阳光照耀,笼现出一抹油脂般柔和的光,折在案后之人眼里,却是幽寒至极。
门外有规律地响了三下,随后一道精瘦高挑的身影入内,掀了前摆单膝跪地,拳掌相抵称罪。
“殿下,宁府书房和阁楼处都有人把守,我等潜入后把每一寸都搜遍了,并未发现王然手中证物。卑职无能,请殿下责罚。”
高成霆缓缓睨他一眼,神情似是意料之中,很快便将目光调回书案,“起来罢。”
严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夹着淡淡轻笑:“宁府的看守估计只是做个样子,若真教你们找到,本宫还不定敢用呢。”
许十一站起身,垂目侍立,面对他的低蔑仿佛早已习惯,像个冷情刀兵一般静静听候差遣。
“玉佩呢?也没搜到么?”
“回殿下,我等未曾寻见。”
殿中气氛一霎凝滞,指骨敲在书案上发出闷沉的响声,一下一下,毫无章法可循。
片顷,他停了下来,嗓音已有些薄愠,“不过一介商贾,竟也有登天子庙堂的野心,当真可笑又可敬啊……继续盯着,有任何动静,随时来报。”
“是,殿下。”
薛翦脚下步履如飞,不消片刻便进了校场。她抬手覆上颊腮,只觉一层燥热由内渗出,灼烫手背。
他刚刚……是认出我了么?
适时,眼前浮现出一张吊满戏谑的面庞,眸光顿时暗淡。偏偏那日落荒而逃的人是她自己,否则方才怎会那样无措?
“小姐,那位宁公子怎么瞧着有些面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小竹摸着下巴回忆道,一脚碎步在她身旁踱来踱去。
就见她一咬牙,语调森森:“闭嘴。”
正厅大门打开,薛晖便与宁延贤一前一后相继步出,驻足阶上望着走来的二人。
宁逸行在赵管家身后,容止得体,嘴边犹存几分清浅的笑,至正厅外停下,“薛大人,父亲。”
薛晖朝他们走来的方向淡望一眼,便见宁延贤跨出两步,朝他揖礼道:“下官就先告辞了,薛相留步。”继而随赵管家一齐朝向府门。
待上马车以后,宁延贤才抻直腰骨,一双鹰目微黯,“适才去哪儿了?”
“薛府管家带我四处走了走,偶然得见到薛家小姐。”宁逸照实回话,目光轻轻投向窗扇外,没什么情绪。
宁延贤闻声却皱了皱眉,记起数日前在薛府门外一瞥,语气装敛正色,“那位可是薛相的掌上明珠,你没去招惹罢?”
薛晖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温润端方,盛誉遍京,与其父足有七八成相像,不知内里是否也如那般阴戾。
而薛翦自幼张扬跋扈,荒唐事一个接一个揽,暗地里谁不唤上一声“小魔头”?偏薛晖视她如目,万般宠惯,连府上芝麻大点的腌臢都不准下人渡到那边儿,当真是保护地极好。
像他们这种手满鲜血的人,理应安安分分做一把利刃锋刀,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能。
“父亲多虑。”宁逸轻答一声,眼尾却隐隐露出些玩味之色,当对面那双眸子盯过来时,便已垂下眼睫,一应掩盖。
赵管家目送二人离开后,原路折回正厅,见薛晖负手而立,淡漠地问他道:“走了?”
“是,老爷。”他微微躬身立在一旁,接着回禀:“方才老仆带宁二公子随便逛了逛,未料小姐突然回府,打了个照面。不过小姐似乎有事要忙,只草草看一眼就离开了。”
薛晖点点头,过了片刻才吩咐:“既然翦儿在府上,便使人带她去裁几套新衣罢,离进宫也剩无几日了。”
赵管家应是,立刻便安排下去。
不消半个时辰,就见一名长相清秀的侍女驻定于校场外,朝里头舞剑的身影轻唤一声:“小姐。”
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薛翦才停下来,循声略略朝她那边扫了一眼,“你是何人?”
庄兰常年跟赵管家做事,算起来该是薛晖院里的,从未与薛翦接触,薛翦不识得她也属应当。她双手交叠于腹前,扬声道:“小姐,老爷派奴婢来请您出府一趟。”
“去哪儿?”薛翦将凌落的碎发挽到耳后,缓步走到一旁饮了口茶。
见她愈走愈远,庄兰又不好进去,只得再提高音量,道:“昌琅衣阁。”
甫落,薛翦不着痕迹地抬了抬眼,话到嘴边却是一笑,“我方才便是从那儿回来,没心情再去一趟。你同爹爹说,改日罢。”
她的声线一直平稳低轻,刚说完便再度行去中央,手挽青剑,半点儿不给人接话的空隙。
庄兰早就听闻碧痕院的主子不好伺候,暗自吸一口气,“小姐,老爷吩咐今日一定得去,否则待您进宫之时衣裳还未裁好,奴婢……”
“你没看见我在习武么?”薛翦寒声将她后边儿的话截断,皓腕一转便把剑挑到身前,正对准她,跋扈浑然天成。
稍刻,唇畔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口吻倒似与她商量,“不若这样,你去把昌琅衣阁的绣娘叫来,我就在这儿等她。”
“小姐,您就别为难奴婢了。”
昌琅衣阁的绣娘在京城里为高官权贵制了十几年的锦衣,又颇得长公主赏识,久而久之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心气高了些自是不愿上门。
让庄兰去请,确是为难。
“那就没办法了。”薛翦佯作一叹,复衔起动作,不欲再理会。
庄兰见状心中急切,此事若办不好她回去该如何交差?思绪转了转,脱口而出:“小姐,您这般奴婢只好去请赵管家来了。”
果然,薛翦身形一顿,望来的目光却狭尽嘲讽,打量她许久才道:“从我问你的第一句话开始,你便没有回答,想来这也是赵叔吩咐你的?”
语调仍旧轻缓,可话里话外都在斥她颠倒尊卑,竟以为拿出赵管家的名头便能让主子顺从了去?
庄兰登时捏紧掌心,眼神颤颤巍巍不敢回话,搜肠刮肚半天,才堪堪溢出一声惶恐的:“……奴婢庄兰,请小姐宽恕。”
被她这样一闹,薛翦早没了练剑的兴致,一径走去落兵台将剑架好,出校场时微眯眼睛朝那埋颈发抖的人一望,竟是停了住。
薛翦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庄兰又未曾直身抬头,更觉锋芒刺骨,怯怯捏紧衣袖。直到背后的冷汗足够浸入夏衫,才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句:“带路吧。”
从薛府到那儿的路程并不算远,薛翦下车后,便十分闲散地往衣阁迈去,面上无甚表情,倒教人看不懂她在府中那会儿是否真的动怒。
尚不足两步,倏闻一阵马蹄声飞驰而来,仿若无奏的鼓点,消消奔近。
薛翦下意识偏首而视,目光还未停稳,就觉手臂猛地一重,被人拉到一旁。
“小姐没事吧?”小竹神色慌张,俱是惊恐地把她上上下下扫量一遍,确定她无碍后方才安心。
耳边递来悠长的嘶鸣声,教薛翦面色微深,抬眸却见马背上坐着一个身形修拔的男子,手勒缰绳,俯向她的视线携满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