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校场分为两处,东面为皇子骑射练武所用,西面则为天卫军演兵之所。
高成淮与薛翦来时,正好和皇子们错开,场内除却几名马倌,再无旁人。
一匹赤色宝马被牵出蓬栏,马背高近马倌头顶,走路时微微昂首,四蹄似染白,健壮威风。
高成淮将目光投去薛翦面庞,见她眼中早无方才不愿,反而透露几许兴奋之色,挑了挑眉,道:“试试罢。”
嗓音犹为寡淡。
薛翦原是爱马之人,此刻见了,哪里还会推脱?浅浅嗯了一声,继而近前几步轻抚马头,似乎所有的烦闷,都在此刻消散殆尽。
旁边的宫人见她嘴角微微上翘,心中了然,遂上前为她绑好袖口,待她上马后,复把箭筒与银弓一并高举递过。
须臾,但闻一声闷响,赤马忽而掠起前蹄,飞纵而出。
薛翦于马背上缓缓抬手,张了张弓,随即从身后取出一支羽箭,熟练地扣去弓弦。
耳边风声似乎停了下来,两颊却被刮得生凉,不禁蹙了蹙眉。
半晌,终于沉下右肩施力拉弦,待瞄准后,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疾速朝前驰去,正中靶心。
马背上的身影略滞一瞬,尔后便又从箭筒取箭搭弦,行云流水般地将一支支长箭射入靶心。
这幅恣意潇洒的模样,自七年后再度出现在高成淮眼前,到底勾起许多不快的往事,狭长的眸子微眯,积尽晦暗。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箭筒早已全空,薛翦只得调转马头,将马驱了回去。
即见高成淮负手立在武台上,嘴唇轻闭着,瞧不出什么神情。
便将弓筒一并抛给方才替她绑袖的宫人,快步拾阶而上。
因刚骑过马,雪腮隐隐染着一层胭脂颜色,双眸更是清如涤洗,缱满意气。
“殿下的马叫什么名字?”
薛翦在高成淮身边站定,语调尤为明亮,倒令他顿了一会儿,方平声道:“泠光。”
听罢,薛翦皱起眉宇,嘀咕道:“马是好马,名字却……”如此寒凉。
哪里像她的炙影,只消一唤,眼角眉梢都能够得洋洋暖意。
高成淮默了少顷,忽然扯唇问她:“怎么,不合适?”
薛翦这才察觉自己言语有失,连忙摇头。
“表妹以前不是这般吞吞吐吐的性子,怎么七年不见,在临州养得忸怩了许多。”高成淮端看她须臾,话里话外皆是嘲弄。
薛翦愣了片刻,只觉一簇怨意在心底缓缓流淌,正待开口时,原本的说辞却换了一套。
“殿下也说了一别七载,臣女自然不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了。”
复敛正眉目,朝高成淮歉声道:“从前种种皆因臣女少不经事,如若惹得殿下不豫,还望殿下从轻责罚。”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自己儿时做的那些不逊之事披了个年幼无知的外衣。若真罚了她,倒显得是他堂堂一国储君毫无肚量。
高成淮低声嗤笑一声,反诘道:“是么?”
不及她回应,重又平静地望了过去,“显见你嘴上不饶人的本事倒一点没退。”
话落,薛翦哑了半晌,随后紧紧抿着双唇,不再言声。
高成淮难得见她碰一鼻子灰,心中受用,眼尾逐渐浮上一抹真切的笑。
旋即想起皇后所言,提步朝前辄去。
“今日便留在宫里用膳罢。”
“殿下,不必……”
话既出口,嗓音便一字一字暗了下去。
这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她在薛晖那里听过许多。忽而明白过来,太子今日几番言语,分明是为了报她儿时仇隙。
如此一想,双唇便阖得愈来愈紧,愤懑地站在原处不动,直至前方那人停了下来,她才生闷气地搓步跟上。
不防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蓦地朝旁边跌去。
正此时,一只漂亮修润的手用力握住了她的掌心,继而腰间一覆,便被人半揽在怀中稳定身形。
如此毫无征兆的接触令薛翦心跳倏然一止,耳垂被温热的气息缓缓包裹,挠人似的又痒又麻。
犹自错愕良久,堪堪反应过来。
于是连忙收回手,往后挣脱几步,潦草地将掌心掩入袖中。
“多谢殿下。”
高成淮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复抬手整理衣襟,语气淡淡的:“无妨,莫要崴到了。”
日光弹指过,席间影前移。
七八名宫女端着菜品小心呈至膳桌,虽个个埋首垂目,却都在经过薛翦时偷偷瞄了瞄。
皇后娘娘近年来从未留过哪家小姐一起进膳,更别提太子殿下也在旁。如此场面,很难不让人注意到那位令皇后娘娘破例的女子。
薛翦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划在自己脸庞,有些怪异地伸手摸了摸,方一动作,那名离她最近的宫女便抖了下脚,身形险些将碗箸碰偏。
尚不及开口询问,就听得皇后薄冷的嗓音落在耳畔:“传膳都做不好,自去领罚罢。”
不想那宫女一下子哆嗦地更甚,急忙跪地向皇后请饶,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皇后依旧冷着声:“还不快下去。”
说完便见另外两人将她扶起,也不顾她如何哭喊,紧紧抓住她的双臂,躬身退到殿外。
薛翦不明就里地朝那头望了两眼,未料回眸时突然撞上太子的眼睛,其中警告之色尤其明烈。
于是垂下眼皮,到底没去多问什么。
待一切备齐,皇后方才重现笑意,向着薛翦说道:“本宫瞧你比小时候还要纤薄不少,也不晓得你如今胃口如何。该饿了罢?快尝尝。”
薛翦点点头,却始终没动一下。
原本她这个人向来鲜顾礼法,虽非无赖之辈,但在繁文缛节上总是不够遵循。今日倒别扭起来,直等皇后动箸,才不再拦着身边宫女为她布菜。
大约过了一刻的功夫,皇后忽而停下来朝薛翦看了看,稍顿几许,含笑道:“本宫记得这些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特意让御膳房准备,竟忘了翦儿多年不曾回来,多半是已习惯了临州的菜式罢。”
话罢,即见皇后玉手轻轻一摇,唤来身边女官,令其去御膳房再走一趟。
薛翦闻言忪怔须臾,连忙开口解释:“姑姑不用劳烦,倒也并非菜式不合口味,只是下半晌我与泠光玩了许久,现在才觉得有些疲惫,缓一缓便好。”
皇后颔首只说无妨,时间还长着,不必着急。
继而似是想到什么,接着说:“泠光么……可是太子新得的那匹?本宫也听太子聊过两回,是个性烈的,恐怕不好驾驭。”
薛翦将唇角压了压,正琢磨着回话,却见皇后转了个方向,偏首问高成淮她在校场如何,可有受伤?
但闻他语气沉稳:“表妹身手不凡,骑射更是上佳,想必在临州没少下苦功。至于有无受伤……”
目光隐约掠过薛翦的手,“是儿臣疏忽。”
薛翦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的右手看去,发现拇指处勾嵌着几道红纹,是血珠结住了。
忙将其搁至膝头,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仅是破了些皮,并不打紧,多谢姑姑和殿下关心。”
话音刚落,一直未曾开口的魏氏突然朝女儿投来担忧的目光,原想对她说些什么,到底碍于在皇后面前,只好附着她的话说了两句不妨事。
待这个话茬过去,皇后便跟魏氏谈起一些往来趣谈,不知聊了多久,竟又将话儿兜回到薛翦身上。
“翦儿岁末也要十六了吧?”
魏氏微微颔首,语气里多少携了一些感怀,“是啊,转眼都要十六了…..想当初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家时,还是个半大点的孩子。”
“翦儿这般有主张的性子,倒真像是薛家的人。”皇后微笑看着薛翦,“说起来,本宫少时也同她一般,常常出去和……嗳,亏得兄长回回替我好言。”
虽然皇后的话并未说完,但薛翦几人的面上皆流露出一点儿惊讶。
皇后与薛翦,自然是不像的,高成淮在心底暗道。
他摸了摸手边杯盏,热丝丝的气儿直往皮肤里钻,忽想找个借口先行回东宫去了。
还不及启口,就听皇后问薛翦如今可有了倾慕的男子。
心头不轻不重地动了一下,然后便见薛翦摇头苦笑:“姑姑就别打趣我了,我在临州那么些年尽是调皮捣蛋,师兄弟见了我都得躲着走,连个朋友都数不上,何谈中意之人?”
皇后闻言轻笑一声,语气似不经意:“依本宫看呀,翦儿跟太子倒是般配,若你二人能够结为连理,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话音未完,薛翦便晃了晃神,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对面之人。
只见那张年轻面孔漠然如斯,平静地回视自己,眼底亦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
饶她平素不拘惯了,此刻也难免心细起来,只觉得皇后所言并非玩笑,遂悚然开口:“太子殿下龙颜凤姿,才德兼备,臣女的性情却……实在不敢高攀,娘娘这是折煞臣女了。”
此言作罢,不止皇后脸色微变,高成淮也不露痕迹地拧了拧眉,既是不解,又含不悦。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再没有旁的声音。
①出自《水浒传·第二回》“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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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