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聚轩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天幕尚未落下,楼中已有百盏明灯高高挑起,华贵非凡。
两个身穿学子袍的少年一前一后迈了进去。
“我说你也忒娇气了些,不过掉双木箸,我再替你寻一副便是,至于偷溜出来吗?”章佑说着,眼底漫出几许嫌弃,步履温吞地走在李聿后面。
李聿闻言轻笑了笑,熟稔地踱向长梯,头也没回,“书院的哪比得上这儿?”
章佑不置可否,却也无声叹了口气。书院的飧食虽是寡淡,但这般恣意逃出来,不被发现还好,若给先生逮着了,指不定该如何惩戒。
一想到黄先生那张刻板的脸,额心不觉皱出一点畏怯。
稍顷,忽而略快跟上两步,搭着扇端正起来,“我可是冒着被先生罚戒尺之险陪你出来的,这顿须得你请才行。”
三两话间,体胖的管事已携着食册走到二人跟前,笑盈盈道:“李公子来得可巧,今儿新进了一批雪茶,拿与您尝尝?”
李聿点头应了,复略微侧身盯着章佑半会儿,语气似乎不信,“瞧你俭啬那样,章太医短了你银两不成?”
他提起眉峰,面上俱是打量。
章佑淡淡睨他一眼,懒与他相争,径自寻了管事上楼。
二楼长廊呈回字环绕,每隔三丈修一廊柱,顶方挂着对称的大红灯笼。
李聿适才追上章佑,唇边含笑欲再调侃两句,不防听闻楼下笑声,低头望去一瞬,视线堪堪凝在原处。
糜烂的霞光透过门扉照射进来,正好全打在了薛翦身上。她嘴角微牵,穿着杨妃色罗裙,明艳得像是泽安盛起的桃花,蓦然想到什么,令李聿心头一晃。
“小姐!”小竹面色涨红,又娇又羞地去掣她袖摆。
她笑颜未收,抽出手来安抚似的碰了下小竹的额头,“好了好了,带你吃好吃的。”
言讫便由店伙引领去往二楼。
甫一踏上长廊,就见前面拦着几道人影,凭她迈到跟前都不让路。
薛翦皱起眉,抬眸看去。
那人身形清梧,抄手低望着她,烛火绵绵跃他脸上,仿佛衔着一缕笑,意味不明。
薛翦顿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此人便是她们那回在书院撞见的学子。眼下在这儿遇到,心绪没缘由地滑落半截。
小竹也是一样。她睃了眼李聿二人,忽地伸手拽住薛翦,欲拉她往楼下走。
未料身后传来一声奚弄,“没承想,你家公子是真有怪癖。”
这话显然是对小竹讲的,但他的目光却一直驻在薛翦身上,待她回过头,便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又是女装。
廊上拐进了风,灯笼一摇一摇,在薛翦眼里投下生动的影子,但其神色尤为不善。
“是你啊。”
在书院时她就知道这人早看出她是女子,却还戏弄她进尚业堂,如今且又一副轻浮的姿态,着实惹人嫌厌。
她是个不屑将情绪敛藏之人,心里如何想,面上便如何表达,时下恰是微挑眉尖,声线轻轻的,似韫藏笑,“苹果。”
“苹果?”李聿和章佑同时出声,嘴边稍起的弧度尽给捋平。
隐约记得那日在尚业堂外,他手中的确拿着一枚咬过的苹果......他抿一抿唇,睐目瞧她,“当真一点亏都吃不得。”
薛翦轻慢地笑了下,并不打算理他,转念却想到什么,抬起头来,“既然这么巧,不如一起好了。”
这句话当是实打实的挑衅,但又狭着一许私心。
眼前人纵然佻达,可上回在书院确确实实没有告发她,否则她们也不会那样顺利地溜出去了。
她从不爱欠下什么,若今日能还上那份人情,自是最好不过。
小竹闻言却是一惊,这人她们躲都来不及,小姐怎么还上赶着请他同往?她才伸手拽住薛翦的腕子,就听另一个爽快的声音落下。
“好啊。”
李聿偏头教管事继续带路,复冲薛翦垂了下下颔,示意她先行。
小竹隐隐握住薛翦的袖角,压声道:“小姐,我们还是别去了吧?我总觉得那位公子不怀好意……”
何况互相不熟,哪来情面共吃一席?
劝阻的档口,李聿徒然催促一句:“真磨蹭。”
便是这声又低又轻的话,让薛翦登时起了脾气,袖子一抽,提脚即往管事所引的雅间走。
虽冷着一张脸,却也能看出她那“京城小魔王”的架势不好对付。
屋内呈一片莹透的湖蓝色,地上铺着亮青石板,在阳光照拂下犹如粼粼水纹。
李聿和薛翦皆临窗而坐,剩章佑略显尴尬地处在一旁,小竹则静立于薛翦身后。
谁也不开口,整个屋室里便悄寂寂的,像被冷风钻到全身的骨头缝里,凉得直教人想逃。
薛翦扭头瞧了小竹一眼,见她额心积愁,稍有防备地盯着另外两人,忙伸臂去够,“别站着。”
她坐下了,章佑也没再杵着,将椅背拉开一些落回李聿身旁。
岑静里,李聿将手肘闲适地撑在桌上,掌心支颐,目光大胆地在薛翦脸庞游走。
许是他的打量太过炙热,薛翦到底没忍住呛了一句:“你能别盯着我看吗?”
她将唇抿成一线,莹玉的颊腮上浮起一抹浅红,神情虽然不悦,那张模样倒是熠熠生辉。
李聿听得抬抬下巴,一脸坦荡,“你坐我对面,我不看你看谁?”
“……”
他话落,薛翦便暗自咬了下唇,手掌扶额掩去了他的视线。
窗外的花树被风簌簌拥动,却也拥出了章佑迟疑半晌的话,他抬起眼,望着李聿二人问道:“你们俩是认识的吧?”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话色轻缓,语气中又匿着几分淡漠。后者貌似不甚耐烦,三个字若流水般一带而过。
章佑挑了挑眉,这俩人什么意思?
薛翦听声把手搁下,衔上对面的眼睛静望俄顷。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只在书院见过一次罢了,这也算认识?
薛翦冥想一阵,终是攒眉将先前备在腹中的话捞了出来,“看在你上次帮我的份上,这顿算我的,便不欠你了。”
哪想那人并不上道,似同嘲讽般淡淡掷她一眼,尔后轻呵,“你欠我的岂止这一件事?随便吃顿饭可打发不了。”
恼得薛翦一攥拳,稍刻又松开,身子微向后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你说说,我还欠你什么?”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偏不说人话,跟得了妄症似的,便看看他还能编出一朵花来。
不消须臾,就见他偏过头冷哼一声,竟是晾着了。
薛翦从小到大何时在别人那儿落过下乘?一霎觉得可气,过了会儿,又觉得新鲜可笑。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章佑乍然启齿,观她周身装束打扮,应当不是泛泛门第,且听李聿所言,二人分明像是从前就有过节。
却不知这京城里除了那位,李聿还跟哪个姑娘结了怨?
这一问,将薛翦的神魂问得复体,瞧他一本正经且客客气气的,到底舒展了眉,语气也温和几分:“我姓薛。”
尾音刚落,章佑旋即一怔,随后侧目望了李聿一眼,徒然领会了什么,缄默未言。
不多时,玲琅满目的菜品布满整桌,香气四溢,色味俱全。
李聿的确饿了一上午,菜一呈来便拣起银箸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偏偏样子尤其斯文。
“你还真不客气。”薛翦不冷不热道。
李聿抬起眼,“不是你欠我的么?我若是客气,怕你难以心安。”
说完还冲她扯出一抹轻蔑的笑。
薛翦听了他的话,原就觉得阴阳怪气,此刻眼底更添一团浓浓的阴霾,“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李聿答得十分懒散,软绵绵的,却教薛翦一时怼不出话来,兀自气闷一晌,忽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她走后,屋内的气氛算是正常起来,不再那般骤冷骤热。章佑瞅着李聿,意味不明地笑笑,“你们可真是……”
说到一半便截断了,继而将视线扫去李聿对面的空椅上,“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没认出你,抑或不记得你了,对吧?”
当年李聿和薛翦的事儿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纨绔遇纨绔,必定得一番较量,少不了几出好戏。
但没承想,薛翦捉弄完李聿,当天就跑了。
她这一跑便让李聿“惦记”到现在。
听得他问,李聿投下碗箸,提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声音淡漠:“就你长了眼睛。”
章佑轻笑了下,“所以她不知道你是谁。”
李聿并未应他,只是伸手推了推半阖的窗,正好望见薛翦气冲冲的背影,一抹烈红近妖,愤然踏进马车。
“莫名其妙!”薛翦刚坐下,便将两手拢在袖管里,一双拳握得死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知心口一股子愠怒无休无止。
小竹悄然窥一窥她,嗓音轻得像是一道无痕的风,“小姐消消气,你方才都没吃东西,肯定饿坏了,我们回府吃点吧?”
薛翦犹在那兜憋闷中转圜,一身不服,半句话都听不进去。
静默半晌,她倏地打起车帘,对车夫道:“去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