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申正时分,李怿终于穿戴完毕,她举步往寝阁外走去。
一出外间,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她面上一凉,原是这风中夹杂了稀疏几点薄雪,立在她身侧的林女官迅速撑开一柄绯色垂珠绫罗伞,为她遮风挡雪。
这般寒冷,看来,眼下已是深冬时分。
李怿向来畏寒,似是随口抱怨道:“怎的又下雪了?究竟何时才能入春哪。”
“如今已是十二月,离入春不远了。”林女官柔声安抚道。
“是呀,是呀,马上就要开福十四年了。”身后的藏珠跟着附和道。
原来现在是开福十三年十二月,李怿在记忆中搜寻上一世开福十三年十二月发生的事情,可惜时间太过久远,她想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一件令她印象特别深刻的事:
因雪地路滑,表哥在这个月月初摔折了腿,后来在家躺了足足小半年才好,原先约好的上元节赏灯就这样未始即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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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茶肆,将要闭市,崔晞饮完茶汤,和夕景遇一起走到门口。
竟然下雪了。
崔晞望见漫天飞雪,猛地转头看向夕景遇,“念欢,你真是神机妙算!你是怎么知道今日会下雪的?”
“巧合而已。”夕景遇否认道,他的耳根迅速泛起红晕。
他回头看了寒苍一眼,寒苍立刻会意,上前将怀中的一柄伞递给崔晞。
崔晞接过伞,感激道:“念欢,今日若是没有你,我肯定要染上风寒了。”
“不会。”夕景遇如是道。
又说了几句,崔晞便告辞了,夕景遇颔首,目送他离去。
而后,寒苍为他撑开伞,二人亦步入雪中。
谁料,刚走没几步,夕景遇忽闻身后传来阵阵碎雪声,回身望去,竟是崔晞突然折返了。他从寒苍手中接过伞,寒苍迅速退至一旁。
“你……”夕景遇看着崔晞,眉峰微聚。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崔晞忽然凑近他,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退回去,定定地看着他。
夕景遇双唇微动,好半响才应了声:“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崔晞竟朝他施以一礼,他连忙侧身避开,随后,崔晞再次告辞离开。
目送崔晞远去后,夕景遇在原地久久伫立,任由寒风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雪下得愈发大了,片片白雪落到伞面,使他手中的伞越来越沉,忽地,伞柄开始晃动,沉重的积雪纷纷从伞沿掉下,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崔晞怎会突然折返…他不该回来的…更不该说那些话……
明明上一回,事情不是这样的……
“郎君……”寒苍有些担心地开口道。
听见寒苍的声音,夕景遇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攥了攥袖子,寒苍上前接过伞柄,二人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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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李怿用完晚膳,出门时见雪已经停了,便决定先在府中随便走走,然后再去汤池沐浴。
林女官叫人取来披风,为李怿披上,而后随她一同走出和馐堂。
二人走走停停,最后来到暮园。
暮园中本种了李怿最爱的木香花,可惜现下正是天寒地冻的深冬,园中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除了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积雪,什么也没有。
李怿站在篱垣前,看着光秃秃的花架,心中很是惆怅。
一路走来,府中的景致还同她记忆中一样,一切都依照她的喜好打造,也不知道,上辈子她薨了之后,这座偌大的公主府将会易谁为主。
这份惆怅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李怿沐浴毕。
沐浴毕,李怿已换了寝衣,她恹恹地坐在镜台前,让侍女用帕子为她绞干头发。
妆镜中,李怿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不知是哪个侍女,上前拿起雕花木梳,轻柔地梳理她的长发。
这侍女身上带着一股清冽的松雪香,叫李怿闻见了,心下大骇,她猛地转过头,却因拉扯到头发,发出一声痛呼。
身后那人忙放下木梳,将手搭在她的肩头,俯身在她耳边温声道:“是我。”
几乎是同一瞬间,李怿挣开他的手,一跃而起。
她惊惶地跑到一边,转过身,一张清俊温雅的面孔映入眼帘,不是加害于她的夕景遇又是谁?
李怿警惕地盯着夕景遇,大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夕景遇一头雾水,他迈步朝她走去,
“音音,你怎么了?”
李怿直往后退,边退边呵斥他道:“本公主的小名岂是你这人面兽心的无耻之徒能叫的?你这是以下犯上,本公主要叫大理寺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事发突然,她完全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夕景遇是如何得知她的小名的?
夕景遇停下脚步,李怿斥责他的话,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又听她怒斥道:“夕景遇,你这黑心的老狐狸……”
这样的称谓,他从前听过很多次,可那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夕景遇怔住了,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猜测,他下意识地攥紧袖子,过了一会,又慢慢松开。
而李怿看着眼前的仇人,回想起自己在水中窒息的感觉,怒从心起,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只见她高举右手,往夕景遇脸上抓去,
“卑鄙小人,无耻之尤,胆敢谋害本公主,本公主今日定要抓烂你的脸。”
然而,夕景遇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场突袭,他神色自若,一个侧身,轻松避了过去。
随后,他顺势抓住李怿的手,将她箍在怀里,说:“公主…您…您先听臣说……”
李怿挣扎道:“夕景遇,你登徒子!你恬不知耻!快放开我,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叫人进来将他拿下,便喊道:“下月!下月!”
林女官闻风而至,见到屋内情景后,只觉莫名其妙,一时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在闹哪出……
原先便侍立门外的云消与绛河紧随其后,见状,面面相觑,也在门口定住了。
奇怪的气氛在屋内外弥漫开,唯独李怿浑然不觉,“你们在那站着做什么,快将这登徒子给我拿下。”
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李怿清晰地听见云消倒抽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林女官开口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沉默。
“公主……”她看看李怿,又看看夕景遇,犹豫道: “他是您的驸马……”
闻言,李怿花容失色,她挣开夕景遇的怀抱,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说:“你……你……”
话音未落,她便觉双腿一软,紧接着眼前一黑,竟昏厥过去。
“公主!”她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李怿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处无尽黑暗之中,突然,一个声音从虚无深处传来:“既如此,便如你所愿……”
下一刻,她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幕幕陌生的画面。
公主府,书房,李怿坐在紫檀木板式腿大案前,案上横放着一幅新作的画。
那幅画足有三尺长,全画无青绿之色,仅用墨色晕染,着色丰富,绘的是溪边雪后,天地同色、满目皆白的场景,显然是她的心血之作。
“公主……”林女官在门外柔声道。
“嗯?”
“膳房的人说,晚膳已经备好了。”
李怿起身,问道:“夕二呢?”
“驸马还未回来。”
李怿走到门边,又问:“叫人去催了吗?”
林女官为她打开门,
“已让鸣珂去了,他迟迟未归,许是有事耽搁了。”
李怿若有所思地询问道:“近来朝中有什么大事吗?”
“听说,裴中书又率众臣一齐奏请圣人立储了。”
李怿一时颇有些无语。
立储之争,只因她阿耶,开福睿文昭景圣皇帝李晔,是个情种……
昭帝对李怿的生母、贤懿温恭皇后沈姝情有独钟,以至于膝下四子二女,其中竟有三子一女由她所出。
沈姝人如其名,姿容姝丽艳绝,性情温柔婉淑,以是深得帝心,专宠不断,昭帝即位后,本属意立她为后,却因重臣纷纷反对,只封了贵妃,改立母族显贵的崔胭为顺德皇后。
沈姝于开福三年薨逝后,昭帝悲痛欲绝,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追谥她为贤懿温恭皇后,此举直接导致了接下来数十年的立储风波。
两位皇后,一生一死,两位嫡长子,一贤一敏,该立谁为太子?
近十年来,这个争论不休的话题隔三差五就要被朝臣拿出来辩一辩、吵一吵,吵到现在,朝中已经鲜明地分出了三派:一派拥立沈姝的长子李麟;一派拥立崔胭的儿子李毓;余下一派保持中立或态度不明。
拥立李麟的朝臣,打的是“立嫡以长,立子以贵”的旗号,依据为李麟是沈姝的长子,且他出生时,沈姝的位份高于崔胭;拥立李毓的朝臣,则驳斥称沈姝的皇后之位是追尊的虚名,必须按她生前的位份来算,而崔胭如今贵为皇后,李毓就是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保持中立或态度不明的,主要是朝中的宗亲重臣和清流文官。
夕中丞一直是中立的第三派,但夕景遇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李怿之前问过他究竟站在谁那边,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夕景遇只答他站在李怿这边,可李怿在此事上完全无法找到自己的立场,李麟与她一母同胞,李毓同她亲胜胞兄——她是在顺德皇后膝下和他一起长大的,这要她如何选择?
生恩与养恩,胞兄和亲兄,李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公主……”是她的一等侍卫鸣珂回来了,“驸马说他还有要事,今晚就不回来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