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栋十三号公寓 第2章 萝卜干

他捡回来的这条锦鲤不像卡通画上的那般可爱，更接近克系小说中描绘的被污染侵蚀过的海底生物。

他已经将鱼身上的淤泥洗去了，露出了红白相间的鳞片。

可惜锦鲤染了什么疾病，有几处鳞片已经脱落，化成了脓块，凸出来或者是凹进去，表面看着黏糊糊的，游动时还会渗出墨绿色的液体。

红色的鳞片附着在鱼背上，是锦鲤的标志之一，但是这条鱼的红鳞看着好似命案现场泼溅的鲜血，深浅不一。

再加上圆鼓鼓的肚子也是不规则形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未消化的小虫子，还是鱼卵？

他仔细观察过，锦鲤的肚子偶尔还会动，像是里边的食物快要破腹而出。

最恐怖的要数锦鲤的眼睛。

黑洞洞的鱼眼，外圈一层黄褐色的眼白，眼珠并不是正圆，而是椭球状的凸起，里面是浑浊不堪的血丝，左右眼还不对称。

被这样的鱼眼紧紧盯着，让赵峰感到不适。

应该是自己弄错了吧？

以鱼的智商，它知道眼前的庞然大物是人类吗？

而且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它应该也不记得自己是它的恩人了吧？

所以为什么要一直盯着自己看？

——它还在看。

透过水和玻璃，圆鼓鼓的眼球从下向上微微抬起，盯着自己。

赵峰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那条鱼的眼珠子竟然贴在自己的眼球上，他连忙转开视线。

他竟然因为这么一条小小的鱼，心里发毛。

转了转玻璃杯，将锦鲤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可是锦鲤摆动鱼鳍又转了回来，眼珠子依旧紧紧盯着他，空洞无神，无法解读。

他转动水杯时，不小心碰到泡面碗，于是忽然想起来。

对了，他是吃饱肚子了，这条锦鲤带回来，光喝水什么都没吃。

八成是这个原因，所以一直盯着自己。

可是他又不养鱼，家里也没什么适合给鱼吃的。

环顾四周，也就只有泡面碗里剩的几颗萝卜丁，也不知道锦鲤吃不吃，直接丢入水中。

锦鲤当真饿极了，将嘴巴张到最大，在胡萝卜落水的那一瞬间，就冲过去，一口叼住，沉入水中。

凶猛的模样比电影中的大白鲨或者食人鱼更甚。

在锦鲤张嘴的那刻，赵峰看到鱼嘴中有一排排牙齿，在水光的折射中，被扭曲拉伸夸大。

这条鱼未免太古怪。

如果只是细密尖利的牙齿，赵峰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偏偏锦鲤的牙齿长得跟人类的一样。

红色的牙龈，暗黄色的牙齿，小小的方块状，像是抽了多年的旱烟，已经被侵蚀地参差不齐，每次张口，上下齿间都带着浑浊的粘液。

吃胡萝卜的方式跟人类一样，先用前牙咬断，然后吞入口中，再用后牙磨成细碎。

唯一不同的是，锦鲤的后牙长在舌苔和上颚的位置，一排排地挤满了。

赵峰歪着头，还想要观察，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手机屏幕不停闪烁着，来自公司的HR，他的心瞬间就跌到了水底最深处。

这时候人事打电话能有什么好事？无外乎是通知他，他没有通过考核，明天开始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他干笑两声，像是被水淹没，呼吸不过来，说话也不顺畅。

憋足了气，声音硬邦邦地表示，工位上的东西，过两天去公司收拾。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HR虚情假意地安慰他，告诉他不用着急，在明天下班之前带走就可以，否则会被当做垃圾扔掉。

放下电话，赵峰沉默了很久。

说实话收到被辞退的消息时，实际没有太多的震撼，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安心感。

真的跟自己预料的一样，这就是结局了。

他将内心藏在水中，让外界都通过一层介质传导过来，伤害会减少很多很多。

只是有太多现实需要面对。

下周又要交房租了，再下个月是女友生日，过几个月要回家过年……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他的视线扫到锦鲤，它已经吃完了，悠闲地晃动着鱼鳍，在水中散步。

衰成这样，连锦鲤也无法为他转运。

哦对了，还得给它买饵料，又是一笔小钱。

赵峰越发感到头疼，一头栽倒在床上，决定用睡眠麻痹自己。

*

本想着不用一大早去公司，可以睡个懒觉，没想到早上九点，电话铃声就和催命符一般，不停歇地吵起来。

赵峰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推测大概是女友，忘记给她打电话了。

“抱歉，我昨晚太早睡了，今晚去找你……”

“赵峰，你赶紧来公司一趟，快！”

“啊？”听到同事的声音，赵峰渐渐清醒了，脑子中将猜想挨个排除，回过味来，才缓缓道：“不是说今天下班前收拾好东西就行么，这么着急？”

“不是啊。”同事好像是偷偷摸摸打电话给他，欲言又止，“反正你赶紧来公司，有急事。”

这下勾起了赵峰的好奇心。

快速收拾好自己，起身去公司。

“到底有什么急事？”他站在同事的工位前。

同事和做贼一样，先是左右环顾了下办公室的其余人，趁没人注意到，拉着他去茶水间。

这会大家都在忙碌，没有人在。

“华哥，我帮你把人带到了，你们慢慢聊。”同事边说边带上了门，退了出去。

赵峰这才看到被咖啡机挡住的章俊华，原来是有人在的，人渣在。

“华总，您找我来有何贵干？”他阴阳怪气道。

因为那个大单，章俊华成功晋升，他成功被辞。

“赵峰你别乱叫，让别人听到怎么办？”章俊华带着灿烂的笑脸，拉开椅子，示意他入座，“我请你喝咖啡。”

赵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环胸冷冷看着他，“不用了，有事快说。”

“你看看这两份文件。”章俊华递给他。

赵峰没想接，匆匆瞟了一眼。

——白纸黑字写着“辞退告知书”。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像是逆流，不停往上涌。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捏紧拳头，咬牙克制想要将对方撕碎的情绪，“专门叫我过来当面嘲讽我？”

章俊华连忙解释，“你仔细看看啊。”

他索性将两张文件拎在手中，竖起来方便给赵峰看，其中一份是他的辞退告知书，一份是他的转岗通知书。

“我一直很敬佩你。你是高材生，人又踏实勤奋，你看这么难啃的项目都被你啃下来了。”

不提这个项目还好，赵峰抬起眼，用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他。

“这种拍马屁的话对我没有用，你留着给上级和老板说吧。”赵峰毫不客气地揭掉他的假面具。

可惜章俊华厚脸皮，揭掉一层还有下一层。

“只是我运气比较好，侥幸拿到这个业绩。”他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脸上的表情倒是真诚，“但是我知道，这个项目实际是你的，我哪里比得上你呢？

唉，公司真是有眼无珠，搞什么末位淘汰，竟然辞退你这样的高材生，实在是可惜，所以我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这个新部门？”

昔日死对头变上级？

赵峰当然不会答应，“别恶心人了，我……”

他的拒绝被打断，章俊华许诺道，“我保证给你自由让你充分发挥，绝对不会像别的部门领导一样打压下属，我有的资源绝对百分百给你。”

口说无凭，他从口袋里掏出笔，在转岗通知书的薪资一栏上快速写下数字。

“只要你肯过来我的部门，我可以给你这个数！”

纸上的数字是赵峰之前工资的1.3倍。

他们公司的薪资原本就高于行业平均水平，赵峰才刚工作，如果去外边重新应聘，现在这个大环境，怕是很难找到一样待遇的工作，更别说加薪后的了。

他有些心动，喉头滚了下，忍住了没答应。

“求你了，赵峰，峰哥！”章俊华将姿态放得更低，“就当是帮帮我，你知道我几斤几两的，我这个新部门不能没有你啊，如果咱们做起来了，到时候你很快就可以升职当管理的，说不定比我晋升还要快。”

赵峰侧头看向白墙。

此时太阳照耀着对面的高楼，玻璃窗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到茶水间的墙壁上，橘黄色的光影竟有点像锦鲤的鱼尾，微微晃动着。

他忽然想起昨晚不经意许下的愿望。

——希望这次末位淘汰的名单上没有自己，他还能继续留在公司，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

只要在转岗通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切就可以如愿了吧？

鬼使神差地，他接过章俊华的笔。

“这就对了嘛，之前咱们互相不了解，你对我有成见，以后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他绕到赵峰身侧，企图拍拍他的肩膀套近乎，“你啥都好，就是运气太差，要不这周末跟我去庙里拜拜，转转运？”

赵峰侧身躲开，“不劳你费心。”

章俊华也不在意，将辞退通知书几下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依旧陪着笑脸，“以后合作愉快。”

*

很快赵峰就知道章俊华是个多么狡猾的狐狸了。

他说的话倒是一句不假，这个部门离开赵峰根本就转不动，因为整个部门干活的人只有他。

找客户、谈项目、促业绩全是他一人完成的。

章俊华缩在办公室的角落，抱着电脑不知道钻研什么。

也就开会前会认真工作，将他的工作成果用十几页的PPT精美修饰成自己的，四处吹嘘。

简直是之前那个项目经历的翻版，只是这次没人再说章俊华了，毕竟他这个下属的劳动成果理所当然归属于上级的，多亏他的“指导”。

几个月过去了，部门业务越来越多，也就给赵峰配了一个什么都不懂、呆头呆脑的新人。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不能忍耐。

虽然忙到天昏地暗，至少到手的工资比之前多了许多。

在这方面章俊华倒是大方，绩效评估都打到满分，年度优秀员工也争取给他，也算是唯一的优点了。

赵峰想着再积累些经验，就跳槽或是自己单干，却被家里的一通电话打乱了计划。

“峰峰！你弟弟被车撞了！”老母亲的声音带着浓厚的乡音，夹杂在泪水中，“你说怎么办才好啊，他才高二，这辈子要毁了。”

赵峰感觉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身体都在摇晃。

他扶着桌角，稳住心神，先安慰母亲。

“妈，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弟想要自己赚以后大学的费用，假期偷偷去厂里做工，结果太困了走路没注意，被车撞了，医生说再不手术只能截肢。”母亲哽咽了下，缓了很久才继续说，“可是手术得去省城做，要五十多万，我哪来那么多钱，怎么办啊……”

弟弟一向听话懂事，很小就帮着家里下地干活，成绩优异，将来肯定比自己考得会更好。

母亲早年丧偶，独自拉扯着兄弟俩长大，眼看着要解脱了，却天降大祸。

赵峰感觉快要喘不过气。

“妈，还有我呢。”他是长子，必须承担起家里的重任，“手术是什么时候？在那之前我会凑齐钱。”

母亲不知道他在外打工的情况，但是听说大城市赚得多花销也多，所以也不想让他的负担过重，可现在实在是太慌乱了，她需要他。

“医生说最好是三天内，不然伤口会恶化。”母亲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商量道：“你才刚工作，哪来那么多钱？要不咱们把老家的房子和地卖了？多少能凑个三十万。”

“不行！那样您和我弟住哪里？”赵峰急了，他扶着额头，“您别操心这件事了，照顾好自己就行，我……我可以找朋友借，我可以解决的。”

他必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