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渊在昏黄炽热的夕阳中,走向“湿月光”的一侧,“白色海涯”的相反方向。
这个方向沿着海岸线向前走,一侧是较白色海涯更加低矮平和的裸石,其上已覆盖上绿植与人工步道。
另一侧则是海面,此时像正被一把橘红色异火点燃,涌动的潮浪像翻滚的焰光。
一天中最后的温度从海水中蒸腾出来,湿润的热黏稠地粘在每一个挨近海边的人裸露出的皮肤上。
走到目力可见尽头的转角,一处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避风港内,不同型号的船艇停泊着,共同弥散出一种燃料与金属混杂着海水与热量的气味。
上到几艘明显接受过改装、擦边着民用最高规格的芙拉瓦型游艇,下到几片小小的独木舟,因为位置的不同,虽然在同一小片区域中,依然随着不同时间的海浪以自己的节奏起伏着。
这里是斯铂西岛的船库。
而船库之外,一艘乳白色船身、祖母绿色腰线的游艇停在岸边,正随着海洋的节奏上下律动着。
游艇腰线之上,用花体拼写着:梦魇。
那个总是看起来有些瘦弱,和正常的人类与一般的人工人鱼都有些微妙不同的人鱼倚在侧舷的栏杆上,维持着人类的形态,似乎正在发呆。
他又穿着那件“我爱斯铂”的旅游文化衫,下面穿着一条与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无二的花裤子。
一点点海风吹过,都把这一身宽敞的装扮吹得不成个形状,露出其下看起来非常脆弱的身体轮廓。
周轶渊并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鱼的陆地形态与人鱼形态看起来会如此割裂。
人的记忆很多时候依赖着关联的连接。
曾经在同一场景中出现的元素,当再次想起其中之一,都会让其他的元素像一串藤上的葡萄,牵动一颗,其他的会自然地受到感召——
有的汁水饱满,等待采撷;有的早已腐烂,顺势落入尘土,澎湃出让人不快的、过度发酵后的气味。
他在靠近船体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条出现在他面前两次的鱼尾。
周轶渊无法否认,他希望拿到更加精细的影像送检——他可以肯定这条人鱼的出处并不是某个人鱼公司的生产线,甚至不是某种未被启用过的人造模版。
他在这条人鱼身上见到的,是一种奇异诡秘、带着警示色彩的美,那是一种人工无法达到的饱满,与人类一直以来对于人工人鱼的要求本质相违背——
那不会是一条人工人鱼。
而牵动出关于那条鱼尾的出处,他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被完全毁坏的银鲨,六队的尸体,和那只人工芙拉瓦。
他时常自省是否在记忆中不自觉地加入了太多人类本能的恐惧,与自己的臆想。
恐惧是一个好东西,它用痛苦的方式教会人退让,适当的使用恐惧则会让人保持谨慎。
他在彻底检查自己那台银鲨最后传回的数据,和它残存被带回的零部件后,得出了一个让每个CNI探员在水下都会感到恐惧的结论:
如果在海面之下,他配装银鲨,赢下与这条人鱼之间单独对决的概率依然微乎其微——除非他有一锤定音的火力。
但多少火力是一锤定音?他又是否能在配装足够临界火力的情况下保证其他的面板数值?
他们陆地生物已经傲慢太久。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将目光定格在了如何与同类在海下争斗上,将曾经洪水猛兽一般的芙拉瓦完全视作一种亟待抢夺的资源,并将自然人鱼、或者比自然人鱼隐藏更深的高智生物完全无视——
一旦遭遇,探员便无暇自保,被强制转变为耗材,传回必要的数据,接受自己人生命运的审判。
他没有办法测算出一个精准的答案,但实际上连一个区间都无需得出——
因为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现在资源匮乏、缺少支援所不能够达标的。
这就意味着一旦离开陆地,进入海洋的范畴,就算是他们小队都来,也只是会任对方一人宰割。
更何况对方疑似与人工芙拉瓦有某种联结——
他不相信对方当时的看似出现的应激状态来源于恐惧。当人鱼保持静止时,芙拉瓦没有主动进攻,反而是与他形成了僵持。
但当想到这,周轶渊心中非常平静。
缓慢落下的太阳激烈的烧灼着,几乎把他的皮肤烤得出现一种被他人触碰的幻觉。
那个很脆弱的身影,此时逆着光转过头来看他。
周轶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轮廓被那种几乎转变为赤红色的日光勾勒出一条光晕的线。
海天之间似乎都在此刻静止成一幅画帧,唯有夕阳流动着,像一场恶火烧燎着此情此景。
那人的面部已经完全隐没在了这样盛大光芒下的阴影里,好似一张相片中被烟头烫去面部的人像,留下的只有被永恒记录的姿态,和灰飞烟灭中无可辨识的身份。
甲板随着他登陆的动作而轻晃了一下,周轶渊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就像在还烧灼着猩红色的灰烬中拼凑出了一些必要的轮廓与线索。
直到他能够完全看清楚那张脸,正神思倦怠地注视着自己,像一只真正在上个黑夜中作乱不休的梦魇,被一整个白日的审判折磨,只待黑夜再次降临,对这片几乎要被煮沸的海洋施展报复。
“你胆子真大,周轶渊。”眼前的人终于开口,很疲倦地说。
他声音很轻,几乎要随风飞走之前,被那种蒸腾出来的热黏在了听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周轶渊没回答,只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引导对方从半闭着眼睛,到抬眼与自己对视——
“这是你真正的样子?”周轶渊问。
“这是我加班的态度。”人鱼伸出手,这次则是轻轻推了他胸腹中间一下,似乎不太能够忍受两个人之间这样接近的距离。
周轶渊低头看了看那只正在收回去的手,忽然笑道:
“我没穿任何外骨骼。”
那只手似乎因为被识破而收到了一点心烦意乱的电讯号,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最终选择故作坦然地顺势一挥:“我说了,你胆子真大。”
说完,人鱼便想转身回到舱室——
“只有你和我。”周轶渊提高了一点声音,向他示意了一下舱室里面呆着的另一人——萨瑞尔。
后者似乎正在整理这艘船上的一部分物资,听到声音,他直起身,看向这边。
人鱼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周轶渊只注视向他,最终等到的是对方疲惫地一挥手,打了个手势,似乎是让萨瑞尔离开。
但后者径自走了过来,他与周轶渊身高相仿,两个人的视线可以水平地相交——
“周警督,要我们配合调查需要出示警督令,并且需要不止一人在场。而据我所知,你已经可以重新签发——”
“私人场合。”周轶渊顶上对方的注视,口吻平淡,似乎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人鱼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个来回,最后似乎又变成了那种半垂着眼睛、不胜倦意的表情,并没有想要干预的意思。
但这却完全地激怒了来人,对方身体激烈的起伏了一下,似乎要说一些不经组织或思考的话。
“好了。”人鱼忽然说道,再次打了那个离开的手势,“周警官只是想看看夜晚的斯铂——那天兵荒马乱的,想必也是没什么欣赏的心情。”
“现在一切都忙完了,正是海岸线平静、享受一下行政休假的时候。不和更多的人打交道是一件我也会做的事。”
人鱼伸手扶了扶萨瑞尔,身体似乎有些亲昵地靠近,声音缓和道:
“去吧——我想明天早上我会在日出之后回来的。到时候我们还需要去栈道餐厅帮忙呢,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
甲板上最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轶渊背对着来路,眼前的人鱼则面对着,似乎是看到萨瑞尔的身影消失在视界范围内,这才开口重复问道:“私人场合?”
周轶渊没有回头查看,也没有回答对方语焉不详、询问动机的话语,而是是像阐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一样忽然说道:
“你和他不是一起的——你也想让他离开,不是吗?”
人鱼那种充满着倦怠的表情终于变了。
红日投射出的光芒洒在他的侧脸上,像为他苍白的、皮肤轻薄到几乎透明的脸飞溅上一串血迹。
而那种夕阳的红影爬上面颊,向眼部蔓延时,就像一种不可化开与调和的浓重杀意,以目光为载体投射向他。
“周轶渊。”人鱼轻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在那一瞬间,周轶渊觉得自己被什么锁定了。
如果他此时穿戴着银鲨,他相信他的仪表盘要么会被密集的锁定警报铺满,要么会安静无声、似乎毫无觉察。
危险有时来自于一些实质的威胁,有些则不是,它们虚幻,甚至只是一种个人或对或错的直觉——它们时而分头作用,时而合二为一。
周轶渊现在认为,他的直觉是完全正确的:
“在你想让我死之前,我想我是不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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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