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周从边车侧面的车斗上下来,一阵海风吹过,她悬而又悬地按住了头顶上编织的草帽。
“玩的开心,女孩!冲浪的地方就在前面。”
她身后,开着边车、膀大腰圆的男人冲她挥了挥手,他头顶扎了条红色的头巾,戴着一副有点滑稽的小圆片墨镜,很有一些老古董影片里走出来的感觉。
“非常谢谢您,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劳伦斯·周感激地说。
她昨天刚刚来到岛上,今天早上第一次使用房东留下的电动代步车,却在跑到东岛出岛口时,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全部动力。
那不是个好停车的地方。幸亏这个男人开着车经过,帮了她一把。把那个不听话、掉链子的空架子推到了路边后,又邀请她上了自己的冷钢色古董边车。
男人自我介绍叫迈克,是个古董机车发烧友,抨击全部的清洁能源交通工具,并对岛上管理方总是把他违规驾驶化石能源燃料的车辆的罚单送错到别人的信箱感到被轻视和不满。
劳伦斯·周觉得这样的人很有趣,最起码比那些她自小就见到的、将保护自然作为一门选票生意,却私下里坚信清洁能源不能充分供给他们仅仅作跨州航行之用的私人飞机的西服人有趣。
因而她不加吝啬地赞美了他潇洒的车,并表示如果有机会,她也想要收藏一辆古董机车,把废气排到假模假样的人脸上,死后再做把普通的燃料,烧完了事。
目送对方离开,接着向西岛的北方开去后,劳伦斯眺望了一下眼前画卷一样的巨幅沙滩,这才觉得一整个忙季的辛苦是值得的。
她毕业不久,就职于目前大热的“阶梯”——芙拉瓦研究与预警中心的云端技术独家提供方,总部设立于东考特州州府蒂斯戈。
每年的四到五月,是“阶梯”对全部的合作伙伴进行技术审查的忙季。
她作为第一次经历忙季的新人,在活人带教与数字指导的共同保驾护航下,仅仅作为项目中的一个添头,也足够她夜以继日,脚不沾地,把公用的小组办公室属于她的一角,住成了一个不舒适却离不开的巢。
等前几天结算结束,负责他们项目的所有小组都获得了行政休假。
临解散前,似乎每个人都还在对茶水厅里选品故作高深的咖啡极度沉迷,人手一杯地聚在一起,讨论这次苦尽甘来的假期的目的地。
她不想显得不合群,看着个人终端里推送出来的旅游广告,便在经过时随口一说,去斯铂岛参加狂欢节可能不错。
她再一次得到了空前的响应,就像此前她在办公室中提出任何的疑问、意见或建议一样。
“你有推荐的度假屋推荐吗?”并不非常熟悉的小组同事问她。
她只好在“我不会住家里的度假屋”,和“我也不会邀请你们一起住家里的度假屋”两句实话之间,最终选择了:
“我的薪水只允许我订东岛探索角边上的小栋,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我的房产中介推荐给你们。”
她终于得以脱身,但也只是暂时的,从工作状态解除后并未解散的通讯组上每天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过分详细的交流。
劳伦斯·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仍然在弹动着消息的个人终端,一把把它摘下来扔进了包里拍了拍,走向了“湿月光”上那座白墙蓝顶的管理员小屋。
管理员小屋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玻璃敞开,窗口人来人往。
劳伦斯并不着急,事实上她有些享受这种在办公室久坐后,在松软、缺乏支撑力的沙滩上挺直脊背晒太阳,四处没有目的地眺望伸展眼球的感觉。
因而等轮到她走到窗口,第一次看清楚管理员的长相时,她因为吃惊耽误了后面的人的时间。
“我们必须要保证你有海上的安全意识,所以不管你有没有冲浪经验,都需要先在陆地上进行安全培训和理论学习,一共两个课时。”
“我们的教练资质可以查询……嗯,你可以选一个看起来顺眼的先体验一次。想要更换教练的话,只需要告诉我,我会为你重新安排。”
“冲浪板可以自己购买,我们也提供租赁和寄存服务。你入住岛上时会得到一个印鉴,你需要每次带在身上——我们这里有些原始,很多东西都和外面有些脱节。请谅解。”
“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我会在这。但如果有任何人身安全上的问题,你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联系我。”
屋里的人语气温柔,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双绿色的眼睛尽管处于小屋内的阴影里,却仍然如水一般将自己的目光托起。
她很少会觉得害羞,或者想要回避与别人的目光解除。但此时的她确实因为自己的愣怔而害羞,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直到她拿着一张还沾有新鲜油墨的票据让开窗口前的位置,她才来得及抚一下胸口,感受那种即将要跳出喉咙的心跳。
劳伦斯·周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或者是人鱼。
她的记忆力非常好,有先天也有后天的因素,更何况是一张非常具有记忆点的脸,她一定会在第一次见面后就标签分类,不会忘记。
这是谁……她讨厌这种无端的熟悉感,这意味着很多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脱离了她的掌控范围。
如果说她愿意承认自己非常“周”的一面,那么就是她这种掌控欲——很多时候这种**帮助她开拓,也很多时候会让她受伤。
她这样完全沉浸地想着,顺着海滩上不断向海边移动的人群走着,直到有个力量扶了她一把,有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说:
“劳伦斯。”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脚踩进了沙滩上的一个浅坑里,扭了一下,而有人迎面走来,帮她及时避免了后面踉跄跌倒,被任何人二次伤害的风险。
她还没看清来人,就已经条件反射地说:“谢谢,哥哥。”
眼前的身影逆着光,穿着有着宽敞短袖的常服,戴了一顶入乡随俗的锤头鲨队棒球帽,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叔叔已经离开家族的儿子,周轶渊。
这是一桩不愉快的秘辛,尽管周家对外极力想要掩饰这一件事,但遗嘱上唯一能够合法继承全部核心遗产的继承人离开家族,无论公开还是不公开,这样的冲突都像一块腐肉。
即使不是暴露在旷野或荒原、任由被秃鹫啄食,秘密隐藏或处理时,也会露出**气味的马脚——而在他们姓氏的社会圈层中,豢养的都是嗅觉最敏锐的狗和鲨鱼。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对方了,但这个时间仍然比家族中的绝大部分人更短。周轶渊依然保持着和他母亲家族的联系。
而她的母亲与周轶渊的母亲,正是一对亲姐妹,嫁给了周家一对亲兄弟。
因而她认为,虽然周轶渊已经离开周家,但他的冷淡也来自于他本身工作的性质,忙碌是他生活的底色,周家可能因为一些事与他确实产生了冲突,但他并不是只会被记恨支配,从而让一切行动都能用同一种原因解释。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两个人让出人流动线,走到了一边,劳伦斯坐下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脚踝,同时轻声问。
她本来还想问,你在执行任务吗?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句傻话。
这里发生了什么吗?她的脚踝并没有什么事,却慢慢地皱起了眉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周轶渊点了点头,说:“很好。”
这不太像他的风格,劳伦斯想。
紧接着,轮到周轶渊发问道:“你现在在‘阶梯’工作?”
劳伦斯点点头:“做些内部审计的工作……忙季刚刚结束。”
对方似乎在思考什么,紧接着他问:“你什么时候下岛?”
“……也许过完这里的狂欢节。我的假期有三周。”劳伦斯犹豫地答,同时心中意识到,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需要立刻改签走吗?
她低头望向手中那张油墨微微干的票据,又抬头去看周轶渊那张与自己有相似之处的脸——
这时候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劳伦斯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不同于一般家族兄妹之间,双倍的血缘联结带来的共振。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还有哪里不对……
她的目光放远,那座沙滩管理员小屋窗口仍然熙熙攘攘的。
那个绿眼睛管理员正倚在窗前的桌子上,似乎与三两个岛上的居民相谈甚欢,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话题的最后,他把一只哨子拿出来吹了吹,轻灵跳跃的声音呼唤了海岸线边一个年轻的男人,示意他把这几位居民领走,也许是去船库中取船。
这种原本就带有警示的声音惊动了她被这里的太阳烘烤得有些柔软的神经。
与此同时,她的哥哥动了:“注意安全。我会再联系你。”
说完,他便转身,向他原本就要前往的方向走去——那个管理员小屋。
他的背影和小屋里那人的正面走到了她视线的同一方向上。
劳伦斯·周忽然有一种非常荒唐的想法。
她一定见过这个沙滩管理员……
并且是在周轶渊身边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