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仪往后退了一步。完全是下意识的,她自己都没发现。双手紧握着栏杆,天气还不热,她感觉栏杆被自己握得发烫。
下面的人抬起头来,愣了一下,他对面的女人也顿了会儿,跟着转过头。
孟安仪扶着栏杆往下慢慢走。
转过几个转角,她终于在两个人目视中到了地面层。
不远处的河上有风吹来,她点了下头,说:“你们好。”
中年女人带着对陌生人礼貌范围内的观察。
中午的时候,孟安仪上了她的车。
岑阿姨带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吃饭,孟安仪的心情很怪异。
坐下来的时候,她和郁楼坐对面,岑阿姨坐在郁楼旁边。
她把餐单递给孟安仪,孟安仪看了几眼,点了几个喜欢吃的,递回去。
“郁楼,你吃什么?”岑阿姨慢条斯理地问着,得到回答之后和服务员交谈,然后孟安仪和郁楼面面相觑。
孟安仪觉得自己应该礼节性地尴尬一下。
可是这个场景实在很奇怪,她最好就是保持流程,话不多说。
上了果盘来,孟安仪就埋头吃。
岑阿姨看了她几眼,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孟安仪回头看,问郁楼:“应该怎么反应?”
“没事,不用把她当家长。”郁楼说,“她并不介意。”
孟安仪又回过头去看,只见她拿着一个小盘子回来了,在孟安仪手边放下,说:“看你喜欢吃梨子,来。”
孟安仪又愣了一下。
岑阿姨语气特别平和,甚至没有一点准备要谈话的意思,好像就是很平常地请晚辈吃个饭。
午饭吃到一半,她问:“郁楼喜欢你么?”
孟安仪喝到一半的一口饮料从吸管里倒退了回去。
她对面的人已经先回答:“对。”
孟安仪看着这俩人。
“这样问有点冒犯你哈,我应该问他。”岑阿姨道了声歉,说,“事实上来讲我都没觉得郁楼会有一天跟我说:妈我喜欢个女孩。平常他有点性冷淡,从来不注意漂亮女孩子……”
“这个应该可以不提。”郁楼制止地提醒她。
“没有,我是在为你表现,我知道你自己肯定不会说。”岑阿姨并不在乎地接道,“他是个挺好的人对吧?”
孟安仪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还是睁着眼睛点头:“对。”
郁楼有个很好的美德就是非必要的时刻一般为他人的对话让路,保持安静。孟安仪就感觉到他正在安静中看着自己,似乎还有很多话在排队。
“我是很支持的,我声明。”岑阿姨举了举手,“我无权反对,能为此发表的唯一意见就是你们加油。”
然后她说:“但作为过来人,我必须道歉,因为这个问题我还没有解决,就是郁楼的父系亲属那边有点复杂。”
她巡视了一下两个年轻人的脸,叹了口气:“这个绊脚石是他的缺点,希望你不要嫌弃。”
孟安仪沉默。
她完全没想到情况会发展成这样。
“问题在我的爷爷身上。”郁楼补充道,“之前并没有告诉你,不是故意隐瞒,抱歉。”
“……啊。”孟安仪麻木地说。
“是这样,他爷爷身份比较特殊,从事过一些研究。郁楼在出国上受一定限制,本来我很早就希望他去加拿大上学来着。”岑阿姨说道。
“我个人的奋斗敌不过他爷爷和爸爸两辈人的坚持,郁楼还是去他爷爷的母校,海一中上学了。后面的专业方向也已经规划好了,海大,他爷爷的学生还在海大任教。”岑阿姨皱皱眉,说,“飞行器动力工程。没得选。”
“也可以选飞行器设计与工程。”郁楼适当地补充。
“你的补充让这段话更冷了。”岑阿姨摆了摆手。
“所以是这样的,如果你们选择谈恋爱的话呢,其他方面的压力我可以帮你们抵挡一下,不过他爷爷很精明,很多事瞒不过他的,最近郁楼是不是都很少看到你爷爷?”
郁楼顺意地冷静回答:“是的。”
“你是真的很喜欢人家。”岑阿姨赞叹了一声,“已经到担心你爷爷看出来的程度了么?”
郁楼消声:“我……”
“好了。这个不说,郁楼我其实不担心,他压力大习惯了,但是我比较担心你,安仪。”岑阿姨叫了她的名字。
孟安仪一直听她说话到现在。
“我怕这让你有心理压力。”她叹了口气,“郁楼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尽管他爷爷不至于去学校找什么麻烦,但是不被家里人认可这件事,我很担心成为你的阴影。”
“你喜欢别人拉你的手么?”岑阿姨冷不丁问。孟安仪麻木地点了下头。
她拉过她的手,说:“女孩子青春期的人际关系很重要的,如果察觉到自己被人反感、不重视,那会造成很长时间的心理阴影……诶?乖乖,怎么哭了?”
岑阿姨看了眼郁楼,发现他也微怔了一下。于是她转过头来,拿了两张纸给孟安仪擦泪。
她是一个看起来还年轻又很富经历的女人,妆化得淡淡的,五官干净立体,衬衫整洁泛着淡珠光色。
孟安仪也不知道怎么哭了,她感觉自己这个时候好像一个小女孩,什么丰富的经历也没有对答如流的伶牙俐齿也没有,甚至没有一向情绪平淡的麻木,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会因为别人突然给了自己一颗糖而高兴得跳起来,她竟然是因为有人在意到自己也想吃糖而突然间关不住闸门。
就好像你是一个气球,别人问你扎紧了么你说没问题毫无缺口,你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缺口在哪里,觉得自己够完美了,可是针扎一下会破么?会破的啊。
你才发现,原来有的球够厚,是颗皮球。而它们也不用被针扎。
真的有人的教育里,会在意到这么细微的东西么?诸如有没有被忽视,有没有被反感,会不会形成心理阴影?
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情绪值得被注意啊。
孟安仪觉得自己哭得都快抽起来了,不能依靠自己停下来。甚至是单纯的、发泄式的在哭。
好在对面两人也就是愣了一会儿,并没有制止她,也没有更多问。
最后是岑阿姨推了推郁楼。过了会儿,他去端了一盘梨子回来。
他们都记住她喜欢吃了。
孟安仪眼泪犹如泄洪。
岑阿姨犹豫地摸了摸她的头。
“乖乖。”她说,“受委屈了。”
孟安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应景的都不该说,她能讲什么?她的家庭吗?她不想把这变成诉苦大会。
他们也都并不是应该听她诉苦的人。好奇怪的身份啊!
可偏偏是他们,第一次察觉到了她的缺口。
“不好、意思。”孟安仪抽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我没、什么。”
岑阿姨张了张嘴,“我其实很乐意听,不过你大概不方便讲。你方便的话,也可以跟郁楼说说,你们比较好交流,当然了,你不想他知道也很正当……”
孟安仪快速地摇头。
这绝对不是她会干的事,她是讨厌反复触碰痛苦的人。
她甚至连一句谢谢都不敢说。
说了,就默认她真的受委屈了。
孟安仪很不想、极端不愿意、特别反感,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个很可怜的人。
不论什么时候,哪怕是一定要得到别人特殊的目光,她也要是以强硬的、特立独行的态度出现,而不是退缩的、弱小的、需要怜悯关照的。
她绝不往下退。消失后出现,也要出现在更好的地方。
她就是这点倔骨头。
岑阿姨看了一眼郁楼。
郁楼看着她。
岑阿姨看着儿子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回学校路上,郁楼说:“如果你是担心我家人会有什么反应的话,现在应该警戒取消了,可以让我跟你一起写检讨吗?”
孟安仪往右边看了一眼。
“我觉得我需要检讨的字数比你更长。”郁楼沉静地说,“我去陈述情况。”
孟安仪张了张嘴,看他开门下车去了。
“安仪。”岑阿姨在此时叫住她,从前面递过来一个小盒子,“见面礼。”
……
等她把盒子打开,才看见里面是一套和郁楼同款的皮面本,旁边卡着一支钢笔。
厚实柔软的纸张,让墨水行走得更行云流水。
孟安仪坐在老房子的客厅里,往下写着检讨。
四月份,天气渐渐热了。熟桂的味道闷进房子里,打开电风扇才搅得开。孟安仪抬头看了看,是四季桂。
这事儿好像就这么不轻不重地过了,但孟安仪心里清楚,这是因为她在一中留不了太久。
还有,是因为岑阿姨来了一趟的原因。
她和郁楼联系过一次,说岑阿姨已经回加拿大了,她的工作根据地在那边,本就只是和陈丹尼一样,回来过春假。
电风扇呼啦啦地吹,旋转着头。
孟安仪觉得可能要下雨了,她有点心烦意躁。她的心情有时候是很有效的天气预报,能判断晴天还是雨天。
她的植物们都在楼顶,孟安仪放下笔,去把它们搬回来。
这是个漫长的工程,搬了几趟,孟安仪突然有点直不起腰,脱力地坐在沙发上。
往后仰倒的姿势越来越歪,渐至侧躺了下去。
肚子很不舒服,超越了一般的等级。这种不妙的预感里,孟安仪过了会儿,突然设想到例假来了。
她本来不痛经。
不熟悉的发作,孟安仪脸色发白。
她现在对任何不期而至的疼痛都高度敏感,一瞬间浑身开始应激性警戒,肌肉紧张得弹动,噩梦一样的潮水涌向心脏。
从偏头痛发作后的这几个月,她对疼痛的耐受度已经提高了一倍,但每次发作带来的不止是痛感,还有恐惧。
就像是在楼梯上踩空,手忙脚乱抓了很久,最后发现自己就这样了没有办法获救,唯一的选择是直面坠落那一瞬间的感受。
也即,面对已知必然发生的痛苦,等待的时间,往往比真正亲历时的痛苦回忆更深刻。
孟安仪起初很害怕这又会发展成像偏头痛那样定期造访的病症,血色在很快的时间里退下了脸颊。
等到她确认是痛经的时候,其实还松了口气。
只是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折磨,和以往相比简直是炼狱,她可以把这种疼痛和偏头痛相比。
孟安仪才发现原来真的可能痛到起不来床。
她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手紧握成拳,渐渐缩到身前。好像没一个地方有力气,全都用来抵抗这种疼痛了。
孟安仪缓了一会儿,试着坐起来,却根本坐不起来。
她想拿桌上的水杯,但放得有点远,够不到,于是先去够边缘的手机。
孟安仪抓到手机,还留出一丝神识想是不是因为最近吃的药太多了,最后一丝神识,用来拨号求救。
但她甚至连看屏幕的意志都没有,凭着习惯划开紧急通话,拨给了谁?没接。
孟安仪缓了一会儿,凭着肌肉记忆划开,继续拨号。
由于剧痛,她加快了呼吸的频率,面部很麻,说话也表达不清楚。
她就只记得自己好像哭诉着“痛”,然后喊着“救救我”。就这么不停地重复地喊,不知道拨到哪一个,终于接通了。
问她地址在哪?好像是这个问题。孟安仪无力回答,思绪已经混乱,对不上答案,模模糊糊说了什么也记不清。
她失去大半意识,只能听见声音,雨声,瀑布一样的雨声。
在这仅剩下听觉的黑暗世界里,人并不能判断时间过去多久。
孟安仪甚至还有心情想,这是不是死的感觉啊?
“孟安仪。”还是有人喊她的。
“孟安仪。”就这么坚持不懈地喊。
“孟安仪。”喊到第三声。
其实应该是不知道多少声,她只听见了三声,于是就在这里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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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