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当然来不及了。
方洄既然对楚煜眨眼,那就意味着,他确定楚煜可以认出自己——确实,虽然方洄的身上黑黑的显得脏兮兮,但是那张脸却和黑漆漆的外表完全不同,白净的根本不像是被北塞的太阳晒过。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即使楚煜是个小草包,也很难骗过自己说,哇,这个人他不认识。
可是认出来了,就意味着楚煜要有所行动。
按照楚煜的人设,面对方洄这样一个挟持过自己的在逃通缉犯,他应该大叫一声有刺客,然后将人抓起来,关进天牢,之后是用来做交易的筹码还是秋后砍个头,就端看摄政王想怎样了。
这是一个正常的草包皇帝的想法。
但是,作为一个带着任务来的,只想亡国不想砍死下一任接班人的龙魂,楚煜现在只想放方洄走,有多远走多远,现在还不是他回来的时候呀!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方洄也在思考,小皇帝会怎么做?
他一定是看到,并且认出自己了,而面对自己这样一个曾经挟持过他的人,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认为小皇帝会抓住自己砍头,以报自己之前伤害到他的仇。
但是现在,他不确定,或者说,他在等待小皇帝为他确定。
即使表面上逻辑里小皇帝有一万种让自己去死的理由,即使理智告诉方洄小皇帝并不完全可信,可是感觉却始终告诉方洄——不是的,小皇帝不是那样的。
就像是方琼怕那个万一,方洄却在期待一个万一,人总是要尝试一下的,不去尝试,就不会甘心,而无论尝试的结果是好是坏,总归,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方洄在等小皇帝给自己的那个答案。
答案就是——装晕!
没错,作为一个众所周知的病弱皇帝,即使他现在已经长胖了,连脸颊都圆润了许多,也不妨碍楚煜树立一下自己的娇弱人设,毕竟他身体不好嘛。
即使国师调理得十分殷勤,但是底子差就是底子差,稍微有一点点不舒服晕倒了什么的不很正常吗?
于是方洄还没等到小皇帝的答案,就看到龙椅上的某个纤细身影不过晃了晃,就扑通一下倒在了桌案上。
旁边的小太监傻了一瞬间,随即立刻叫道:“皇上?皇上?”
然而头都被磕红了的楚煜丝毫不为所动,说晕了就是晕了,即使脑门很痛,楚煜也不能暴露自己清醒的事实。
于是小太监在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后更慌了,在轻轻的移开楚煜的额头,发现皇上双眼紧闭后,立刻大叫道:“皇上晕倒啦!快叫太医!还有国师!”
是的,因为姜太医常常拜访国师探讨医术的关系,现在大家已经都知道国师的医术非常神奇,连姜太医都甘拜下风,皇上的身体就是他在调理。
宫殿里的人纷纷忙碌起来,叫人的叫人,拿软枕的拿软枕,还有个小太监试图将楚煜抱起来扶到榻上的——但是国师做的菜太过适口,楚煜又忍不住自己的口腹之欲,以至于胖了十斤的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太监就能扶起来的了。
方洄看着眼前混乱中却带着一丝秩序的一切,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已经倒在龙椅上仿佛已经一事不知的某人,他不知道楚煜是真的恰到巧合的此时生病晕倒,还是说——看到了他,认出了他,然后装晕?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小皇帝再次用自己的行动,十分“巧合”的帮到了自己,让方洄更难相信,这样的小皇帝会对自己抱有恶意。
所以就在楚煜用力量逐渐封闭自己的五感,试图让自己晕的更像一点的时候,方洄上前,和小太监一起将楚煜抱了起来。
淡淡的北塞独有的风沙味道,还有一点点松木香——这不是小太监,而是方洄。
只有镇北将军府,才是全用松木制作的屋舍,因为北塞多松木。
楚煜此时很想很想抓住方洄的肩膀使劲摇晃,看能不能把他肩膀上那颗脑袋里面的水摇出来一些,让他不要那么作死,但是五感已经在渐渐关闭,即使楚煜自己也无能为力。
他最后只能暗自努力的推了推方洄——没有推动,退而求其次的用手指在方洄的胳膊上掐出一个小月牙,来表达自己最后的愤怒。
方洄这个大傻子!
楚煜心里如是说。
但是此时此刻的方洄却是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如果说之前还有那么一丝丝丝不确定的话,那么现在,在抱着小皇帝的这一刻,他确定,他的小皇帝真的认出了他。
但是他没有拆穿,没有指责,没有将他抓起来,而是恰巧的晕倒,而后不胜其力的想要推开他,如果这都不算保护,如果这都不是信任——那么什么才是呢?
所以,之前的那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故意。
故意放出消息,故意抽断了绳索,故意制造挟持自己的机会,故意送他出京,故意驱逐了明喜,故意给镇北军发展之机——现在,又故意想要放走他。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小皇帝明明连自身都已经难保了。
可即使这样,他却还努力的在保护自己,保护一个曾经会在心底偷偷骂他甚至鄙视他的人,真的值得吗?
方洄的手轻轻的收紧,但是心里却再一次坚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楚煜,他的小皇帝。
他会如皇上所愿,努力的发展镇北军,总有一天,他将挥师京城,将摄政王和大楚的魑魅尽皆打倒,再匍匐在皇上的脚下,让他重新掌控这世间最大的,独属于他的权柄。
一定。
楚煜丝毫不知在他昏迷的短短这么几分钟里面,他的接班人先生心里面已经风暴了好几回,现在成功从龙卷风逆袭成了漩涡,离他的预想隔了十万八千里,恰好一个反面。
他此时此刻正躺在榻上人事不知,而旁边,则是坐着的国师和姜太医。
姜太医已经先把了脉,“恕臣学艺不精,皇上气血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是相较于上次大病已经好了许多,再养几个月就能恢复康健,除此之外,就只有骨子里一点寒气未能拔除,皇上今天可曾受凉?”
旁边的小太监惶恐的摇了摇头,“皇上今日未曾出门,将要初冬的时节,殿内也没有开窗,甚至皇上的龙椅还多加了两层绒垫,未曾受过凉气。”
姜太医皱眉摇了摇头,“那就奇怪了,皇上为何会忽然晕倒?”
说着,将楚煜的手腕递给旁边的谢戾道:“国师,您来瞧瞧?”
谢戾也不推辞,小皇帝的病他是一直在调养着的,按理来说只会越来越好,不会突然晕倒的,今天出事实在是令他意外,见姜太医没瞧出什么,他索性自己把一下脉。
只是手指放在小皇帝的腕上许久,谢戾也没瞧出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只是,“气血有点不通,但不像是怒火攻心,反而像是久不运动所致的。”
姜太医凝眉沉思,“难道是气血瘀滞所导致的气血供应一时不足所致的?”
谢戾抿唇,“可能如此。”不如此的话,实在是找不到小皇帝晕倒的原因了。
“明日起我叫皇上与我一起晨练吧。”
最近因为天气太冷,又是换季的缘故,楚煜的武艺课已然早早停了,原本还想在室内上的,但是楚煜实在是太擅长耍赖,谢戾对着这样的小皇帝又总是心软,以至于楚煜的武艺课已经很久没上了。
但是现在——看着榻上躺着的虽然脸色红润但就是不醒来的某个小皇帝,谢戾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了。
他不想皇上的眼睛是紧闭的,他不想看不到那双眼睛。
于是,在楚煜还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重新安排上了武艺课,而且还是他最讨厌的晨练。
谢戾和姜太医在确定好了病情后就想要拟方子,楚煜向来爱吃甜不爱苦药,所以方子里面要斟酌加上蜂蜜做成蜜丸才行,两人正琢磨着,就忽然听到旁边有人问道:“皇上还生过大病吗?”
谢戾闻言转头,这才看到站立在一边的方洄,他是在方洄离京之后才到的皇宫,所以在此前还没见过方洄,此时自然也忍不住这位就是镇北军的方小将军。
姜太医虽然小时候见过方洄,但是那时候的方洄年纪太小了,顶多匆匆见过一面,现在已经隔了六七年,姜太医也早已认不出这个看起来英气俊朗的小哥儿是方小将军。
所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发现对方都不认识后,询问道:“你是?”
方洄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是镇北军这次来进贡纸张的使者,刚才扶着皇上进来的时候发现皇上很轻,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皇上还生过大病吗?”
镇北军……谢戾当然知道镇北军,是摄政王曾经的一颗已经入了坑的棋子,只可惜因为意外,这颗棋子跑掉了,而且前段时间的海捕公文,谢戾也是知道的,现在,双方虽然因为纸张的事情有那么些许缓和,摄政王也算是给了对方一个小台阶,但最终,估计还是要敌对的。
谁让镇北军手里有摄政王想要的东西呢?即使现在因为世家之故双方有所缓和,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改变——摄政王知道这件事,那么镇北军应当也会知道。
所以他们怎么会关心皇上的问题?
谢戾心中生疑,但是面上却并不改色,只是淡淡道:“受了点风寒,有点发热而已,这与你无关。”
皇上得了风寒这件事在楚煜生病的时候还是保密的,毕竟那时候的楚煜病的真的很重,摄政王无法确信楚煜生还是死,所以自然严格保密,方便后续的布置。
但是在楚煜病好,确定不会死亡后,这件事的保密程度自然降低,很多人都知道皇上月前生了场大病,风寒高热,以至于现在身体都不太好,至于具体的为何生病之类的,就没人知道了。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不代表方洄不知道。
他知道皇上为什么会生那样一场大病——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那晚楚煜不会出现在天牢,不会受寒,更不会半夜在天牢外面吹那么久的冷风,也只有因此,才会病得那么重。
明明已经知道小皇帝对自己有多好,但是总在知道的下一秒推翻,发现小皇帝居然还可以更好。
而就已经病成这样,连姜太医和国师都说是大病,那一定很严重很严重,就这样了,他却还记挂着镇北军的处境,及时让明喜送来那么多东西。
方洄胸口激荡着一股情绪,他不清楚这股情绪是因为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却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他觉得,即使在这一刻,为小皇帝死去,也是值得的。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不负君。
谢戾奇怪的看了一眼方洄,不明白这个看起来英气俊朗的小兄弟为什么眼圈突然有些红,看着怪让人不自在的,他刚才语气虽然冷了一些,但也不凶吧。
就在谢戾想着,他要不要语气轻一点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小兄弟忽的询问道:“那,皇上的寒气能祛除吗?需要什么药材吗?”
谢戾的眉毛轻轻拢起,看着面前过分殷切的人,“皇上的身体自有我和姜太医调养,至于药材——镇北军最近很有钱?还是说,你觉得皇宫里面找不到的东西,镇北军可以找得到?”
谢戾本不想太过跋扈的,毕竟他现在的人设是个闲云野鹤清淡逍遥的国师,但是不知道怎么,看着过分关心小皇帝的这个人,心里忽的就看他不顺眼起来。
方洄蓦地抬头看向谢戾,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但是却寸步不让,方洄的眼神变得冷冽,而谢戾的目光也充斥着寒凉,方洄很想说北塞有很多东西宫里都未必有,但是在话将要说出口的那一刻,方洄陡然清醒过来。
他不能暴露。
他这次来,本就是任性为了知道小皇帝的真实想法而冒险,如果是他自己,他大可以无所畏惧,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他身后还有镇北军,还有他的父亲在。
他若是真的被发现了,之前曾经上演过的一幕必定会再次上演,并且会比之前更残忍更严密,严密到即使小皇帝亲自来救他,也未必能救的走——不,小皇帝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他。
而楚煜之前为了救他所废的所有心机和努力,都将就此白费,付之东流。
所以方洄不能任性,即使他很想一拳打在谢戾的脸上,让这个冰山脸再也无法高高在上,但是此时此刻,他要忍。
所以面对谢戾的质询,他只能佯装憨厚的一笑,“没有没有,只是想着皇上身体不好,想让他长命百岁千岁万岁而已。”
方洄垂下眼说好话,谢戾自然也收敛了之前仿佛被冒犯到一样的外刺,低声道:“皇上自然会长命百岁千岁万岁。”
这个话题就此略过,但是方洄和谢戾,却都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嗯,坏印象。
不过这一切,楚煜都不知道,他正在快乐的昏迷中,全然不知道,这一次昏迷,他的世界直接天翻地覆。
楚煜是在傍晚醒来的,这一昏迷,直接就是一个白天,镇北军的使者自然早就已经出了宫,楚煜听闻这件事,着实松了口气。
“就是那个送你回寝殿的镇北军使者有点古怪。”谢戾说道。
楚煜一僵,送他回来的,不就是方洄吗?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哪里古怪?”
谢戾皱眉道:“看起来……不太像是普通的士兵。”
从年纪上来看,应该是个小兵,顶多是个百夫长或者千夫长,但是从胆量和感觉上来看,又不像是那种居于人下的,过于桀骜了。
楚煜笑道:“也许是个武官,不过应该不太受重视,不然也不会送到京城来。”
要知道,来京城可是有很大的风险的,很有可能会被昏君打死或者被摄政王捉住,但是方洄还是来了,他是个傻子先不说他。
谢戾闻言点了点头,将镇北军使者小兄弟扔在一边,转而再次给楚煜把起脉来,不管镇北军使者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楚煜的身体。
楚煜将手随便递过去,对于把脉的结果并不担心,虽然封闭了一下自己的五感,但是对身体还是没有损害的,应该没什么事。
但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却听到国师忽然道:“气血有些瘀滞,应该是缺乏锻炼导致的,皇上,明早起开始晨练吧,臣会在辰时过来叫你。最近天气有点冷,在室内就可。”
楚煜:“……”
楚煜:“???”
他一脸惊讶的看着谢戾,“锻炼?我不是有寒气吗?”
谢戾闻言道:“所以是在室内。”
楚煜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非常规的转折,“可是我的身体不好,要不还是再养一养吧。”
谢戾温和的神情忽的一点点收敛,楚煜有点心虚,就在他想,要不要就依谢戾时,却听到谢戾道:“皇上,我希望你的身体再好一点,至少不要像今天这样——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昏倒的那一刻有多担心你。”
谢戾的瞳仁是淡淡金色,这样目光坚定饱含担心的看着楚煜的时候,即使楚煜是个钢铁心肠也抵挡不住啊。
所以他无奈的从了,“好。”
谢戾这才重新露出笑容,“那我明天来找皇上,皇上不要赖皮哦。”
并不十分想听话的楚煜,“哦。”
其实还是很想赖床的,毕竟床太香了。
就这样,楚煜开始了每日早上晨练的生涯,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殿里面已经燃起了地龙,让楚煜即使清早起来也不会感到寒冷,但是这一天,楚煜起来时,却发现有些不对。
“国师,你的肩膀怎么湿了?”
之前也看到过国师的眉毛和发尾处有水迹,那是深秋的寒霜,在进入温暖的室内融化时造成的一点点湿痕,是深秋的证明。
但是现在,怎么肩膀也有了?
谢戾拍了拍肩膀,“外面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还要更早一些,这才不到九月,就已经雪花飘飞了。
“下雪了?”楚煜睁大眼睛,第一时间就是想去看看雪。
虽然不是一条没见过世面的龙,但是楚煜对于雪花还是很喜欢的,下雨和下雪,他都喜欢。
看出楚煜的意图,谢戾拿了件斗篷过来,“雪有点大,外面冷,先把斗篷披上,再去看。”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楚煜的身体已经初见成效,只是看看,不长时间玩雪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见国师也同意,楚煜乖乖的披上斗篷,然而直到推开门,走到室外,楚煜才明白,国师说的雪有点大究竟有多大。
看得出宫人已经一直在打扫了,但是不过短短时间,地面上就已经再次积累了一层,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不一会儿,地面就又厚重了一分。
“好大的雪。”有宫人小声惊呼道。
而楚煜却轻轻的蹙了蹙眉毛,这个雪——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见楚煜蹙眉,谢戾捂了捂他的耳朵,“是不是冷?”
其实谢戾的身体也并不康健,对于风雪的抵抗力也没有比楚煜强多少,但是他的手刚刚捂过暖手炉,此时自然温热的很,护在耳朵上,有种热烘烘的感觉。
楚煜被这暖意温的回了神,摇头道:“没有,穿得多,不冷。”
谢戾低头看向楚煜,“那是怎么了?”
楚煜抿唇,“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谢戾没再询问,“不要急,慢慢想,自然就会想起来。”
楚煜点头,也没再执着,回到寝殿和国师做完锻炼早课后就一起吃早膳,早餐是豆腐房——是一种将豆腐掏空,里面塞满食材做出来的美食,虽然好吃,但是却相当麻烦,也就只有楚煜可以想吃就吃了。
而看着这样的豆腐房,楚煜却终于想起自己之前没有想起来的是什么事了。
国师已经来到自己身边两个月了,时间也来到了他第二次陷害小皇帝的时候,第一次自然是下毒,而第二次,则是因为这场雪。
今年是难得的早冬,雪也来的格外早,如果光是如此也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偏偏,今年的雪很大,格外大,特别大。
这场雪足足下了十天。
此时本就还在深秋时节,家家户户虽然有对过冬做准备,但是这准备却并不多,田里面的麦秆都还没有拾取完,山里的柴也没来得及砍,棉衣没有准备,炭也没有备够,房屋也没有修缮,以至于突然遇到整整十天的大雪,所有人都十分措手不及。
以至于京畿一带加上整个北方,无数人畜被冻死、被压塌的房屋砸死、甚至被饿死。
这一场雪,让整个北方的人口锐减了足足三成,这还只是粗略的统计,没有包含流民,不止是山野——甚至山野的村庄或许还好那么一点,县城里面缺少木炭而冻死或者被屋顶砸死的还要更多。
一时间天下哗然,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场难得一见的大灾,觉得是不是上天示警之类的——国师也是这样说的,对外的说法是天子不修德,北方有妖孽,以至于惹了天怒,需要皇上下罪己诏反省自身,并且除去妖孽才行。
于是草包楚煜就听话的下了罪己诏,于是天下那些心疼这场惨祸的愚民,或者因为这场大灾而失去亲人的人们,都将过错归咎于楚煜,以至于小皇帝直接大失民心,天下再无人将之放在眼里,甚至谈起,都带着仇恨。
至于说的北方有妖孽,意味着镇北军之类的,根本无人理会,镇北军之忠之勇早已经深入人心,再加上有摄政王和小皇帝作为反面对比,更衬托的镇北军出淤泥而不染,是个白白净净的好大楚人了,所以镇北军倒是没有什么妨碍。
惨的只有小皇帝一个人。
而如果楚煜没记错的话,那场雪,好像就是现在这场。
下的飘飘扬扬,雪花厚重,又下了十天,据说十天之后,很多懒得扫门前雪的人家,已经推不开门了,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直接被闷死在家里面的。
而他,也将在十天后宣布对下雪这件事负责,都怪他自己太草包没有德行,才导致天降大雪的,这一切都怪他。
楚煜觉得,对这件事负责是没问题的,作为一个草包皇帝,还是想让下一任接班人完美接手的草包皇帝,祸祸自己的名声楚煜一点也不吝啬。
反正他就是个草包,还是个将死之人,名声没了就没了,也没什么。
但是让楚煜难以决断的是,那些在大雪中受灾的百姓。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大可以就直接放任这场雪下下去,哪怕死在多人,和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如果他不知道,这一切自然都好。
但是他偏偏知道——知道这么多人会死,但是他却要冷漠的袖手旁观?
他有能力去救他们,有能力让这场灾难更小一点,有能力让许多的孩童、老人、青年、丈夫、妻子活下来,但是,他却要因为任务,袖手旁观吗?
楚煜夹着眼前的豆腐房,忽然有点吃不下。
“怎么了?”谢戾看着小皇帝,询问道。
今天的小皇帝实在是有些不对劲,豆腐房不是他最爱吃的吗?昨天还特意点了这道菜的,现在怎么不吃了?
楚煜苦笑,叹了一口气。
“国师,如果有一件事,你明明知道做了对自己而言没什么好处,但是却会救很多人,你会去做吗?”
谢戾闻言深深的看了楚煜一眼,“我想这个问题,在你问出来的时候,心里面就已经有了答案了。”
“如果你不想去做,那么你不会问出来。”
更让谢戾好奇的是,小皇帝究竟是在纠结什么事?
他相信,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小皇帝思考的应该不是游戏之言,如果是游戏,还不至于让他如此纠结——谢戾也相信,胸怀锦绣的小皇帝,心里面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那么小皇帝在纠结的是什么呢?
楚煜纠结的,当然就是雪灾的事情了。
事实上正如谢戾所说的,如果他不想去做的话,他不会问出来,之所以问出来,只是因为想去做而已,就算这损害了自己的利益,让他本就崎岖的昏君之路更加深不可测,但是在纠结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楚煜决定,还是顺应本心吧。
当然,顺应本心也要讲究技巧,于是摄政王正在和世家扯皮呢,双方经过短期的利益交换,渐渐关系有了些许的回温,就听到皇上找他。
摄政王有些纳闷,小皇帝找他做什么,他不是在未央宫和国师相处的很好吗?每次都是他找小皇帝,小皇帝从来不找他,今天怎么出息了主动找他了?
不过想到小皇帝若不是逼急了绝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摄政王也怕宫里有什么急事,所以冒着大雪直接来到了未央宫。
楚煜看着摄政王满头风雪的走进宫殿,急忙让宫人给他擦拭衣服,摄政王挥了挥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点雪不碍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看着小皇帝,摄政王欣慰的发现他最近脸色又好了许多,已经日渐红润,再不复当初的苍白了,顿时心情好了一点。
“王叔坐。”楚煜客气道,“我想问下镇北军最近怎么样了?”
摄政王皱眉,“不是你的事?”
楚煜摇头,“我没事。”
摄政王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至于镇北军,还是老样子,要不是最近还要靠他和世家平衡一下,早就将他们海捕归案了,你也不要多心,再等等,那个方洄跑不了的。”
楚煜尴尬的笑了笑,他当然没有多心,他也没有很关心方洄是不是能捉到,毕竟方洄就是他放跑的,这一点他清楚的很,不过这点是不能和摄政王说的,毕竟他们之间还是敌对关系。
所以楚煜装作很生气道:“怎么还没有捉到,王叔,我刚刚想了个让镇北军服软交出兵权的好办法。”
摄政王兴味的抬起头,“哦?”
小草包居然也会出谋划策了?
没在意摄政王的态度,楚煜表现的十分积极,“王叔来的时候已经发现雪很大了对吧,而且我刚才问过国师了,国师说从天象上来看,这场大雪波及的范围十分广,估计咱们整个北方都下雪了。”
摄政王呷了口热茶,“下雪可不能让镇北军服软,镇北军常年待在北方,这样的雪每年都要经历上那么十几场,他们可不怕冷。”
楚煜没有放弃,而是继续试图说服摄政王,“可是王叔,虽然镇北军不怕冷,但是百姓们怕冷啊,而且镇北军现在整个在北塞,召都召不回来,总要想办法让他们动一动啊。”
摄政王放下茶碗,正襟危坐的看向小皇帝,他忽然好奇,很想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侄子,草包小皇帝,想要做什么?
看出摄政王的认真倾听,楚煜说的更加流畅,“所以,我们不如让镇北军去镇雪吧!”
摄政王蹙眉,“镇雪?”
他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对。”楚煜点头,“就是镇雪,虽然还没有形成雪灾,但是可以说是有雪灾预兆,然后就让镇北军去镇雪,凡是下雪的地方都要去,要去清扫大雪、修缮房屋、劈柴砍柴、赈济衣物来帮助百姓们过冬,你看怎么样?”
“一定能折腾的镇北军脚步不停,说不定还能化整为零,这样就好对付多了。”
摄政王陷入沉思,忽的就对自己这个小侄子刮目相看起来,谁说小皇帝是个草包来着,这当起折腾人的昏君来,花样也并不少啊。
他都想不到能这样折腾人,没想到自己这个草包侄子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够阴损,也够荒唐。
“可是,如果镇北军不答应怎么办?”
楚煜冷笑,“那就先把消息宣布的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知道镇北军要来镇雪,镇北军不去,那就是藐视皇命,而且,估计也会民心尽失,百姓只知道镇北军该做这些却没错,却不会去管这些本就不是镇北军该做的事。”
摄政王简直对楚煜太惊喜了,这还是没怎么培养过的,要是培养过,那坏招岂不是一个接一个?
“那镇雪的钱呢?”
说到这里,楚煜更理直气壮了,“他们不是会造纸吗?应该赚了很多吧,就说朝廷财政吃紧,让他们先垫付一下,稍后朝廷会补发给他们的。”
摄政王简直忍不住想鼓掌了,这样一个能从财力、人力、声望各方面全面削弱镇北军的计划,居然是来自于他一手扶持的傀儡小皇帝,只能说,真不愧是楚家的种,够坏,他喜欢。
“你觉得怎么样?王叔,这个计划可行吗?”楚煜殷切的望向摄政王,这就是他想出来的最终办法了。
他是不信任摄政王的,这是一个贪婪且不顾后果的人,能够卖官鬻爵,平日里贪污**定然也不会少,如果从朝廷的正规渠道进行雪灾的赈济,楚煜相信,即使朝廷发了十万两黄金,最后到灾民手中的恐怕连一千都不会到。
他不相信摄政王一系的人的操守,而且,如果说赈济雪灾的话,摄政王也未必会同意。
毕竟,百姓的生命对于枭雄来说,确实不够格被他放进心里面。
但是如果这样说的话,楚煜有九成可能性,摄政王会答应的,因为这是一个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计划。
剩下的那一成是摄政王天性多疑,对他不信任所致,但是现在看来,这效果还不错。
果然,就在楚煜问完之后,摄政王点了点头,“微臣谨遵皇上命令。”
楚煜在心里面给自己点了个赞,随后摄政王就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
至于为什么匆匆而去,当然是为了找自己的属下们去发布这个万无一失的命令了。
因为下雪天气冷的关系,很多官员都在自己的家里面猫冬,不想出门,被摄政王叫出来的时候还有些奇怪和不甘愿,摄政王这个天气叫他们出来干什么,天气怪冷的。
这个时节连收冰炭都懒得动好吗?难道是为了放雪假?
想到这里,心里带着一丝期待的人们聚集到了摄政王府,然而当他们询问今年是不是有雪假,明天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的时候,却听到摄政王皱眉摆手道,“不是这件事。”
草包们:“???”
一丝失望和一丝了然,他们就知道不会是这件事,唉。
可是既然来都来了,就问问摄政王什么事呗,所以他们就一边喝着热茶暖身子一边询问道,“那是什么事啊?”
摄政王这才说道,“皇上刚才前来,与我有事相商。”
草包们更奇怪了,“皇上?”
随后想到世家那件事,立刻眼神惊恐,“他不是又有别的幺蛾子了吧?”
摄政王冷眼看着自己的属下们,直到他们一个个坐得笔直不敢胡乱出声后这才继续说道,“是件好事,镇北军现在不服管教你们直到吧?”
草包们:“当然当然,这个我们当然知道,王爷,你是想到什么方法教训他们了?”
说到这里,草包们两眼放光。
摄政王点了点头,“是找到了一个方法教训他们,不过不是我想的,是皇上想的。”
草包们询问:“什么方法?”
摄政王笑道:“今天的雪你们觉得如何?”
下属们不明所以,“今天的雪下的真大,要不是时节在那,我还以为深冬了呢,也太冷了。”
“那你们说,如果让镇北军去镇雪如何?”摄政王喝了口茶,说道。
下属们立刻瞪大眼睛,“镇雪?”
摄政王点头,“对,不给物资,这场雪绵延了整个京畿北部一带,这些地方,全部都要镇北军来赈济,给他们狠狠地放一波血,怎么样?”
下属们此时简直满眼崇拜,“好主意啊,这是谁想的?皇上?不不不,一定是在王爷您的英明领导下才想出来的吧,这可真是个好办法。”
“就是,如果镇北军不同意不听令怎么办?”一个下属提出了重点。
摄政王眯了眯眼睛,“所以,就让他们不得不听令啊,这也是我叫你们来的原因,在最短时间内,将镇北军镇雪这件事宣传到所有落雪的地区,让所有人都知道,到时候,这雪他是镇也得镇,不想镇也得镇,若是还不听令那更好……镇北军的名声,一朝尽毁,这可比那点物资要划算得多。”
下属们听着竖起大拇指,“王爷真是高。”
于是,纷纷听令离去,几乎不到一天的时间,因为大雪封路还在家里面呆着的百姓们,就忽然知道了镇北军要镇雪的事情。
甚至这些百姓知道的时间,比镇北军自己知道的还要更早,一时间,镇北军镇雪的事情简直人尽皆知。
方洄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如果是在确定小皇帝信任自己之前,方洄一定会心生疑虑,和很多镇北军人一样,认为这是皇帝打压镇北军的损招,是想要让他们的名声变臭,是极其恶毒的招数,觉得狗皇帝昏君简直不是人。
但是当知道小皇帝其实很喜欢并且信任自己之后,方洄开始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并且为楚煜开脱起来。
首先,镇雪是一件坏事吗?
不,虽然这件事十分耗费心力,不管是财力物力还是人力都损耗十分巨大,但是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光从百姓们听到这件事就很高兴的奔走相告就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不仅可以真切的帮助到百姓,让大楚更稳定坚固,而是极其容易得到民心。
其次,镇雪虽然需要消耗很多财力,但是镇北军缺这些钱财吗?
如果是以前,方洄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镇北军就缺这点钱,镇北军上下穷的差点就要当裤子了。
但是现在,在明喜到来之后的现在,在细盐和雪花糖以及纸张大卖的现在,镇北军不说豪富,但也是颇有余财了,甚至士兵们顿顿吃肉都供得起。
而如果这些余财被他们拿出去赈济百姓,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负担吗?
不会的,钱财每时每刻都在进账,而且他们已经打通了向南的商队路线,来往不止钱财就连货物都很方便,他敢说,就连朝廷现在都没有镇北军对于调度物资来的轻松省力省时。
所以镇北军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优选择。
最后,这些对镇北军而言困难吗?
没了财力的困扰,去除了不甘心和不情愿之后,剩下的只有人力的桎梏——但是镇北军什么时候缺过人呢?
三十万大军,在北塞已经没了敌人的情况下,每日训练养护都是一个大问题,不出去操练一下都觉得是在浪费钱财养一些废物,现在出去赈雪,非但不会浪费人力,反而是操练的大好时机。
所以综上——尽管这看上去像是对镇北军的一种恶毒的陷害招数,但是实际上,这是镇北军提升威望的一个大好时机。
仔细分析后,方洄很难再去相信其实小皇帝是想要害他们这件事,因为这其实对他们是好事。
而且,如果镇雪这件事不放在镇北军身上,又能放到谁那里呢?
摄政王是决计不肯的,即使他肯镇雪,那么银子肯定百不存一,最终百姓们手里面也捞不到什么东西,甚至个别的说不定还会被□□,反而更糟了一重灾。
其他官员也是如此——这样一想,似乎只有镇北军可以信任,小皇帝,是不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对镇北军,对他的喜欢呢?
方洄诡异的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快速的跳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自己一样。
摇了摇头,将诡异的感觉抛开,方洄就迅速的回到了营帐,和方琼以及其他将领一起商量起这件事来。
而刚说完,就听到大家的怒斥声,“狗皇帝不当人子!”
方琼坐在上首,其他的将军此时已经吵了起来,“这件事坚决不能同意,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妥协!”
“不如就直接冲上京城算了,老子懒得受着鸟气!”
“皇上怎么可以这样?不仅不给我们军费物资,还出这种馊主意还盘剥?”
“不能上了朝廷的当啊,这种口子有一有二就有三,若是这一次真的妥协了,那么下一次这种事还是我们的,这个口子坚决不能开。”
但无论怎么吵,大家的结果都是不同意这件事,不能任由朝廷这样坑他们,如果这一次答应了,这个口子一开,那么以后朝廷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都要找镇北军了,他们或许可以解决一次两次,但是总有解决不了的时候,不能这样下去。
而不这样下去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都不要有,没有第一次,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得寸进尺。
将领们的心态很一致,方琼其实内心也是如此想,虽然小皇帝经过自己的儿子确认,不是一个昏君,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距离小皇帝掌权还不知道要多久,这件事如果做了的话变数太大了。
而就在将领们纷纷拒绝的时候,方洄却道:“我同意。”
众人纷纷不解,劝解道:“少将军,此例不能开。”
方洄摆摆手,“我知道你们顾虑的是什么,我想和大家说一下我的看法。”
“最首先一点,我们或许不喜欢昏君,也不喜欢摄政王,但是我们肯定爱大楚,也爱生活在大楚的我们的家人,这一次的镇雪,虽然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必要,但是今年的初雪太大了。”
“万一发生雪灾的话,我们就派上了用场。”
一个将领耐不住性子道,“初雪哪有大雪,刚入冬,能下个一天半天的都算得上大了,这点雪不碍事。”
方洄抿唇,“我们不是为了昏君,也不是听从谁的命令,仅从这件事的受益者是百姓而不是那些庸碌的高官来看,我们就可以做。”
“其次,”方洄继续道,“这件事耗费的钱财,虽然朝廷打定主意赖账,但是我们其实并不缺,营里的财政我看了,我们的钱财足够做这件事。”
这下反对的人更多,“钱多也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多少兄弟起早贪黑就是为了多赚上那么一点,好寄给家里面多添一块肉加一块布,凭什么就这么白白的给别人。”
方洄苦笑,其实这也是他之前担心的点,镇北军早就穷怕了,从来都缩衣少食,冷不丁穷人乍富,把钱财看的很重要,非常重要——其实就连他自己,若不是知道这些钱,其实都是皇上派人来替他们赚的,他也会心疼不已。
但是这点,却没有办法和大家说,若是说了,传了出去,他们固然对小皇帝印象好了,但是小皇帝的处境却会变得更加危险,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所以,“可是这些钱财能让我们的名望变得更高——若是我们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戴和尊敬,那么想必日后到京城讨银子,他们也是不敢不给的。”
最后这句话方洄其实说的很隐晦,但所有人,即使里面的憨憨也听懂了。
他们的瞳孔缩了一下,随即低头没有出声。
如果声望很高,高到所有人都爱戴和尊敬,亲自去京城讨银子——作为戍守边疆的大军,什么情况下镇北军可以亲自去京城呢?
那必然是他们大军开拔,一路攻到京城的时候。
所以说,少将军的意思是,舍小钱而取大义,最终站在高点,完成……一统吗?
他们似乎明白了,少将军果然要比他们有远见的多,不愧是读过很多书,还给皇帝当过伴读的人,眼光就是长远。
于是,大家各自隐晦的看了一眼,不出声了。
方洄的真正意思当然是到时候勤王清君侧时,找小皇帝讨要,想必小皇帝也不缺这些,至于其他人怎么理解嘛——方洄表示他不负责。
因为方洄的这一番话,大家总算是和平的达成了意见的一致,就连方琼也同意了,于是,就在摄政王等着百姓们和镇北军起冲突,或者镇北军直接揭竿而反成为叛逆的时候,让他没想到的是,镇北军居然真的乖乖的去镇雪了?
这大雪才下了不过一天而已,倒也不必如此直接就去,至少也反抗一下,说一下朝廷阴谋之类的——摄政王都已经准备好了好几套话术,务必要将镇北军抹黑成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但是没想到,镇北军居然连茬都没接,以至于摄政王直接扑了空。
不过摄政王倒也不恼,因为镇北军这样,损失更大。
整个京畿北方地区都需要赈济,雪是一整片一整片下的,整个北方的上空都是乌云,这些士兵要化整为零,一小队一小队沿着村子城镇进行木炭柴火棉衣的补给,部分还要进行房屋修缮工作,这样对于财力物力以及人力的损失极其大,即使他们是镇北军,习惯了北方严寒的天气,但也少不了一些士兵因为意外掉进冰河里面,或者时间太久身体被冻伤的情况,更或者遭遇到了冬天缺少食物的猛兽而造成的人员损耗。
许多镇北军当然不解,甚至当碰到一些刁民,比如那些占便宜没够的,不是要求做这个就是要求坐那个的更生气,甚至一些明明自己家里面还有粮食,却偏偏要绕镇北军一些粮食的人也不少,每当碰到这些人的时候,镇北军的人都颇为生气。
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来,甚至当眼睁睁看着兄弟因为天气寒冷,看到兄弟因为一些意外就这么没了的时候,镇北军心里面是憋了一股气的。
即使他们是军人,是士兵,但是为了这种根本没什么必要的事情牺牲,也很难让他们没有怨言,相反,他们怨愤极了。
只是再怨愤,军令如山,他们还是沉默着进行着自己的工作,进展并不快,但是算不上慢。
摄政王等着看镇北军的笑话,只是这笑话他只看了两天,当第三天的时候,摄政王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雪还在下。
平常下一两天的雪,都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大雪了,下三天,算是十分稀奇,之前都很少见,但是现在,算上最开始通知消息的那一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大雪整整连着下了四天。
这一刻,任是谁都感觉到了不对劲,路上没有清理的雪已经有了半人高,小孩儿进去可以直接没过头顶,人们不得不紧急出门清理道路,因为如果不清理,他们连推开门都困难了。
这时候镇北军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很多经过补给和修缮的人家,即使遭遇了难得的大雪,也没有十分焦虑,因为他们知道,这场大雪虽然很大,但是还奈何不了他们,他们有底气。
甚至之前一些只想占便宜的百姓,此时此刻也对镇北军生出了感激——如果不是镇北军,他们这大雪下了这么久,他们还不知道会不会出意外呢。
就连镇北军自己,在发现大雪居然连着下了这么多天,之前他们怨愤至极觉得没必要的命令此时居然变得如此重要,都忍不住心生复杂了起来。
他们之前做的事情并不是没必要的,相反的,还非常有必要,他们已经可以预见,如果不是他们前去修缮了那些房屋,多给了那些人一些米面,甚至多给了一些柴火,这样大的大雪,若是再接连着多下几天,这些人是不是真的会出意外,甚至不用多下几天,那些人现在就会出意外。
“之前那个婆婆房顶还是漏的。”
“那个寡妇和孩子家里就只有三碗米了。”
“瘸子家的柴火也不多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但是内心的怨愤尽皆消去,反而多了些使命和责任感在心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做的并不是无用功,他们是真的在镇雪,是真的在救人,他们每前进一分,每多做一件事,都有可能救了一个人甚至一家人的性命。
他们是镇北军,他们责无旁贷。
接着是第五天,摄政王已经不止是笑不出来,他的脸色都变得凝重了许多,这样的大雪,这样的大雪,很多地方,雪甚至已经没过了低矮的屋顶,整个房子被淹没在雪里面了。
许多人开始积极自救,更多的人开始期盼着镇北军的到来,什么时候才能赈济到他们这里呢,如果赈济不到他们这里怎么办,这样的大雪,他们要怎样活下去啊,他们快要支撑不住了。
而此时此刻,还在路上的镇北军其实比这些等待赈济的人更难。
因为这些等待赈济的人起码只需要躲在屋子里面就可以,但是镇北军他们却是要在路上行军的——路上雪太厚,走进去就是一个人印大坑,连行走都变得困难的此时此刻,赈济自然变成了更难的事情。
好在,这个时候,明喜的第四样发明被拿了出来——滑雪板,这只是一个小玩意儿而已,甚至楚煜写的时候都没仔细,但是偏偏,在雪灾泛滥的此时此刻,却帮了赈济雪灾的镇北军的大忙。
出去镇雪的士兵很多,留在军营里面的也还有一些,本来这些人都是一些身体比较差的,作为后勤的老兵,还有一些是制作白糖制作细盐制作纸张的好手,但是现在,这些人纷纷丢掉他们原本的工作,反而开始快速的做一件事——那就是制造滑雪板。
此时就该庆幸他们这里树多林多了,毕竟,滑雪板最主要的原料就是木头,此时时间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许许多多的树木被砍断,做成了滑雪板,接着被滑雪车运往一个个地方,寻找着那些镇北军的子弟们,交给他们,好让他们一路快速前行。
而有了滑雪板之后,虽然大雪仍然很厚很大,但是他们的行动却果然变得快速了许多。
他们带着很多很多的物资,实在是累了也不敢休息,怕直接睡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得到了村落到了人家才敢借宿一晚上,顺便给这个村落分发物资,接着轻装道补给点,拿着新的补给前往下一个村落。
而就这样,在滑雪板的帮忙下,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一个城镇接着一个城镇的百姓们被赈济,一碗热乎的粥汤,一匹足以御寒的棉被,不漏雪被压塌的屋顶,足够的木炭和柴火,让他们即使在这片寂静的有些恐怖的白皑皑的雪海中,也得以拥有一点点的慰藉。
随后是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当第十天的时候,即使是早就已经知晓了一切的楚煜,看到外面白皑皑的一片,都觉得恐怖。
一切都是无声的,寂静的,仿佛整个世界孤寂一片,没有人烟。
除了扫一扫自己门前的雪,没有人出门,没有人上街,早朝早就已经停了,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歇了早朝,但即使歇了早朝的摄政王,也没有想到,这场大雪能够持续整整十天。
当天空终于放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秉着呼吸,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把这天空中的太阳给吓跑。
但是当确定太阳真的出来了,当看到那恐怖的连绵的乌云终于散去了,当看到白色的雪变得晶莹反出炫目的光彩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欢呼起来。
一边欢呼,一边哭泣。
“雪停了,雪终于停了!”
持续了整整十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没有人知道,这十天里,他们的心里究竟压着多少负面情绪,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恐惧,多害怕,如果这场雪一直不停怎么办?
就连楚煜都松了一口气,如果再继续下去,就连他也要患上白色恐惧症了,没办法,雪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
朝廷迅速的行动起来,要求地方官员统计这次雪灾造成的损失,但早在朝廷下发命令之前,各个地方官员就已经在确定雪停之后开始自发的统计起这次雪灾的损失了,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次雪灾这样大,整整十天的大雪,就连皇宫都倒塌了几个年久失修的宫殿,那么外面肯定会损失更多,很多人都说至少会有两成。
其实在大家的心里面,不止是两成,很可能三成,四成,甚至五成——毕竟,这次的灾害太大了。
然而当官员们拿到走访的报告,确定损失的时候,所有遭灾的地方无一例外,最终报上来的损失居然还不超过一成。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甚至就连这一成,还大多数都是牲畜造成的损失,至于人本身的损失,还要更少。
这怎么可能呢?大家都不敢置信。
直到遭到灾害的人站出来,告诉朝廷,其实本来会损失更多的——毕竟这场雪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但是在大学开始不久之后,他们就得到了赈济。
朝廷里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赈济?莫不是那个……
“没错,就是镇北军的赈济!”前来汇报的官员眼泪都要感动出来了,“当时我们都被困在房子里面,家里的柴火和木炭都不多,还没来得及制备,被子也不够厚实,最重要的是屋顶,这个东西因为不必时时修缮不漏就行,因此不太坚固,若不是镇北军替我家修了一下屋顶,恐怕在大雪的第三天我家屋顶就要塌下来了。”
到时候损失是小,若是砸到了人,那可就不是小事了,“多亏了镇北军。”
如果是这一例也就罢了,但是当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前来述职的官员都描述了种种镇北军的好,大家意外的发现,几乎遭灾的每个地方都有镇北军的影子的时候,即使是再阴阳怪气的官员,也说不出来什么。
“我其实原本以为……这个命令是糟蹋镇北军的。”
“我也这样想。”
“其实,我还觉得,镇北军不会接受这样的命令的。”
“是啊,镇北军又不是傻子。”
可是偏偏,镇北军就是傻了,不止接了命令,还那么认真,那么努力的完成了这个命令。
见过了外面那比人都要更高更厚的大雪,没有人再说风凉话说不就是赈济雪灾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谁也说不出口。
因为,赈济雪灾的困难就摆在眼前,他们连出自己的屋子都困难,而镇北军却要在大雪里面到处跑。
“我忽然觉得,镇北军也挺好的,真的。”
这人说完这句话就没再说了,这里都是摄政王的人,不是摄政王也是世家的人,平常对镇北军是再鄙夷不过,泥腿子,乡下人,粗俗无礼蛮横,是他们给这些兵痞的标签。
但是现在,他们为自己之前的偏见而感到羞愧。
连朝廷的官员们都是如此,那些被赈济的百姓内心触动如何可想而知。
虽然还是有一些倒霉的人因为意外而受伤甚至死亡,但是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都因为镇北军而活了下来。
大家不知道能帮上镇北军什么,只能立志让自己的儿子以后也去参军,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给镇北军,最后只能在家里供奉上一尊将军相,日日参拜,恭祝恩公长命百岁,日日无忧。
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高规格的感谢了,除此之外,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
镇北军的声望真真切切的迎来了疯狂的暴涨,这一次,别说海捕公文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了,就算摄政王再发一次,迎来的恐怕也不是大家的视而不见,而是怒而撕公文了。
若是再执着,闯衙门质问官员有没有心的恐怕也大有人在——毕竟,镇北军每到一个地方,最先修缮的其实是县衙,随后才是百姓家。
而救了这么多人的镇北军呢?
这一次镇北军出动一共十万余人,最终归队的,却只有十分之九——有十分之一的人,永远的留在了那片雪地里。
但是没有人感到后悔,因为他们救了更多的人。
“幸好头儿让我们去了,若不是少将军,若是我们没有去,我真的没办法想象,这场雪究竟要死多少人。”
“我一度以为老天爷是想把我们全都杀了,才这样,我天天祈祷老天爷别发怒,还好最终还是停了,不然我以为我也会死的。”
“就是可惜了柱子。”
“还有大鹏。”
气氛渐渐低沉,但是最终,没有人表示后悔,如果知道是这样,即使再来一次,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方洄给所有士兵发了相应的奖励,至于那些因为雪灾而牺牲的战士们——他给了最高规格的抚恤金。
镇北军内部办了一场丧事,专门为这些死去的战士而办的,方琼和方洄亲自守灵,这是对战士的尊重。
而此时的皇宫里,知道消息的摄政王和谢戾,却不禁产生了一点怀疑。
没办法,实在是太巧了,刚好楚煜说了要镇雪坑镇北军,恰巧就发生了大雪灾,而镇北军又让很多百姓免于为难,得到了百姓的尊重和爱戴,这实在是太巧合了。
但是说楚煜是故意——摄政王又有些不信,即使楚煜现在看起来已经机灵了一些了,但是在摄政王的眼里,楚煜还是那个小草包,而且,即使是他,也不可能知道连下十天大雪的事情,楚煜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所以最终,摄政王即使怀疑,也只能吞下这个闷亏,归咎于镇北军运气好,并且决定,以后多坑一下镇北军,这一次没坑到,就暂且放过他们,但是事情不会只发生一次的,到时候多薅几次就是了,总能把镇北军的羊毛给薅秃掉。
只是摄政王不信,谢戾心中却是更怀疑,因为他想到了之前楚煜问他的那个问题。
“如果有一件事,做了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但是不做会让很多人失去生命,是做还是不做呢?”
谢戾当时告诉他顺应本心,提出问题时其实已经想好了答案,现在想来,不是正好暗合这场雪灾吗?
让镇北军赈灾,纵使让很多百姓的生命免于威胁,得以获救,但是却损害了小皇帝的利益,因为镇北军得在到了空前的声望和爱戴,即使现在小皇帝一声令下想要除镇北军,恐怕也会遭到百姓的抵制。
这是坏处。
但是小皇帝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做。
唯一让谢戾不懂的是,小皇帝居然也会看天象吗?
他当初最多看出雪很大,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却看不出持续多久,当初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大雪,但是小皇帝,居然可以看这么准吗?
所以,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呢?
谢戾心中充满了疑问,同时,也充满了好奇,这个小皇帝,真的是让他越来越喜欢了。
而就在谢戾想着小皇帝的时候,此时的楚煜也恰好过来找谢戾,而找他的原因不为别的,而是——
“罪己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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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