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怔住,她心疼地看着林之南,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苦了你了。”
她声音颤抖。
林之南却很平静:“其实我并没什么感觉,真正痛苦的人都已经死了。”
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对于皇后来说大概是件很具有冲击力的事,尤其是她从前自平南王的书信里知道林之南过去其实是个如何活泼张扬的孩子,如今这般死气沉沉的对比,显然让她更加无法接受。
她凝视着林之南许久,才平复了心情,认真问道:“那么南儿,你此次进宫,是想要报仇吗?”
林之南反问:“我不该报仇吗?”
“那你可知后果?”
娘娘严肃了表情,“大内高手众多,守卫森严,你一个孩子要如何报仇?你以为你借了太子与本宫的便利就可以随意接近陛下成功行刺了吗?你太天真了,事情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容易。”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平南王遗孤刺杀当今圣上,这件事不论成与不成,一旦流传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会引起整个北齐的内乱!”
“你祖父与你爹爹在北齐军中的威望你是知道的,届时整个北齐军心动摇,而邻国又在此时发难的话,北齐就会变成下一个南楚!”
娘娘情绪有些激动,但反观林之南却还是之前那副很平静的模样,只在那儿用一双黑沉沉的眼静静看着她。
“所以,”
林之南等娘娘说完了,才偏了偏头,安静地问,“娘娘觉得南儿应当如何呢?”
皇后娘娘皱紧了眉头,认真注视她:“我知晓你心中的愤怒与委屈,也知道你想要为宁阳城所有人讨回公道,陛下此举也的确令人不齿,理应得到万民唾弃,但不能是现在,你能理解吗?”
“镇国公已逝,朝廷文武官员又向来分庭抗礼,若此刻陛下离了民心,放眼整个北齐就没有一个能完全掌控住局势的人了,那北齐就全乱了。”
“如今平南王刚刚离世,西秦、东海等等周边国家此刻正紧盯着我们,万不能给他们以可趁之机啊!”
皇后娘娘并未夸大其词,林之南一直都知道的,只要她想,她随时随地都能跑出去,以平南王府遗孤、以南阳小郡主的身份将齐王的恶行昭告天下,而以她祖父与爹爹的声望,届时定会有无数人支持她,齐王一定会被赶下台。
所以在最厌烦最不耐的那段时日里,她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拿张写满了冤情的白纸去一头撞死在皇城门口,一了百了,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活了,等她死了,谁要管这北齐后面会乱成什么样。
其实这么想来,齐王会忌惮她爹爹也是情有可原,只要她爹爹想,他不但能随时掀了皇宫顶上的琉璃瓦,还能随时掀了齐王脑袋上的冕旒。
林之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那娘娘觉得何时才是适当的时机?”
皇后娘娘轻轻吸了口气,抓住她的手,“等太子长大,等他能控制住局势。”
“现在他还太年幼了。”
……
林之南独自回到东宫的时候,小太子还没醒,陈公公在内殿伺候,不时给小太子掖下被子,或者看看地龙烧得如何,其他小太监小宫女见着林之南都下意识会行礼,只有陈公公还是满脸不情愿地偷偷翻白眼。
林之南来到小太子床边,小少年缩在锦被中,白皙面庞泛着熟睡的红晕,看着倒是比平日里要健康些,也很是乖巧安静。
她跳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小太子的额头温度已没有上午那么吓人了,不过还是比正常的要稍微高些,应该还有些低烧。
收回手的时候,她突然瞥到小太子枕头里侧,正摆着一枝梅花,是她上午从花园里头摘来的其中一枝。她本来是把这些梅花分别插在花瓶里的,这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拿来放到枕头边了。
林之南百无聊赖,就趴在床边,枕着胳膊看着他发呆。
这么瘦弱天真的一个小孩,以后能坐得稳皇位吗?
他以后会不会也跟他父亲一样?
其实她跟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里,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林之南看着小太子的睡脸,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竟也隐隐产生了困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
“南儿要乖乖的,不要哭。”
“不要看外面。”
“坚持一下,南儿,听话,你要活下去。”
铺天盖地的黑色虫雾朝她涌来,她低下头,脚边满地血泥碎肉里钻出无数条虫豸。
……
林之南满头大汗地坐起来,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随时要蹦出胸腔,她捂住嘴,勉强忍住了呕吐的**,却直觉身体虚软指尖都在发抖。
正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抬头就见披着外衣的小太子匆匆忙忙绕过屏风来到床边,他爬上床抓住她的手:“没事了没事了,南儿你只是做噩梦了,我在这儿呢。”
林之南用力眨了眨被冷汗浸湿的睫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太子的床上,她一怔,从小太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探了探他额头。
“我已经好了,没发热了,”
小太子笑眯眯地说,“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拿杯水来。”
说着就快步跳下床去倒了杯水过来给林之南。
林之南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这个伴读,不仅没照料主子,还让生病的主子把床让给她睡午觉,说出去像什么话?
她喝了水,刚放下杯子,抬头就见小太子捧着脸在旁边笑眯眯看她。
“你醒了就该叫我的。”
她说。
小太子摇头:“无妨的,我想让你多睡会儿,我说过的,要把你养好。”
林之南扬了扬眉梢,问:“你刚刚在外头干什么?”
“看书呀,”
小太子苦起脸,“我怕背书吵着你,就让陈公公拿去外间了。”
他让小太监去外间把书给拿了进来,捧脸叹气,“今日的功课又落下了,晚些父皇来看我的时候万一考起来,我又得挨训了。”
真辛苦,生病了都要背书。
“你父皇对你很严吗?”
林之南问。
小太子想了想:“我是太子,父皇严厉一些也是应该的,我得对北齐百姓们负责呀。”
林之南就在旁边看着他继续念书,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以后会当个好皇帝吗?”
小太子一愣,诧异抬头看她。
林之南也看着他,半晌小太子挠挠头:“南儿,这话其实不好乱说的。”
这倒是,毕竟他爹现在还没死呢。
“不过,不论何时,我都会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的。”
他笑起来,脸颊边一点酒窝浅浅凹下去,引得林之南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
小太子捂住脸,眨了眨眼看她,林之南就也对他笑,小太子于是也伸手在她脸上戳了下。
正打闹间,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陛下驾到!”
小太子惊得跳了起来,林之南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进来,林之南退到边上不起眼的角落里,随着一众宫女太监一起跪下迎驾。
她听到小太子请安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略微低沉威严的男声问起他的身体。
那应该就是齐王萧弘。
林之南木然地随其余人一同准备退下,就听那个声音突然开口:
“这东宫何时多了个孩子?”
林之南的背影猛然僵住。
“父皇,他叫姜南,是母后旧友的孩子,昨日我们在沐清观遇上的,他无亲无故,母后怜惜他,就将他带回来给我作伴的。”
小太子急急忙忙解释。
“哦?皇后旧友的孩子?”
那声音喜怒不辨,“走近过来让朕看看。”
旁边的小丫鬟推了推她,林之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慢吞吞走上前。
“抬起头。”
那声音继续。
林之南只好抬头,于是视线里便也映入了眼前男人的脸孔。
这位齐国皇帝应当四十左右,保养得倒是还不错,也没中年发福什么的,他五官偏向硬朗,眉眼轮廓格外锋利,身上透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场。
如此看来,小太子不论长相还是性情,果然都是更像皇后娘娘一些。
齐王盯着林之南的脸看了好会儿,直到殿内空气沉寂,气氛变得无端紧张起来。
小太子都忍不住往她这儿迈了一步想要说什么时,齐王忽的开口道:“可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颇像一个人?”
林之南低头小声道:“娘娘说,像平南王。”
“确实很像,”
齐王语气沉重,“若不是朕知晓平南王只有南儿一个女儿,真要以为他还有其他孩子了。”
“但倘若他当真还有血脉留存,这于齐国于镇国公府,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可惜,可惜。”
林之南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掐在手心里。
“父皇,”
这时小太子突然开口,转移了齐王的注意力,“昨日儿臣去了沐清观,您猜儿臣看到了什么?”
齐王看他:“太子看到了什么?”
“儿臣看到了龙元山下的村民们正在为年节做准备,”
小太子笑眯眯地说,“今年好似又是个丰收年,我看村民们家家户户的都在忙碌,儿臣极少出宫,还是第一回见着这样的场景,民间的年节原来如此有趣。”
齐王笑了:“百姓和乐安定,这本就是件幸事。”
随后齐王又问起了小太子的功课,小太子应付着齐王,背过身去时偷偷朝陈公公摆了摆手,陈公公便带着林之南和其他几个小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从内殿出来,寒风迎面吹过,冻得人一个哆嗦,林之南深呼吸了一口,在无人之处伸出手来,看着掌心掐出的几道弯月血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陈公公匆匆跑来,找到了正在梅树下发呆的林之南。
“哎哟可让咱家好找,赶紧的,陛下召你进去说话呢!”
林之南皱眉。
“你这什么表情,在陛下面前露脸是多大的荣幸,”
陈公公一边催一边提醒,“还不快些进去,记住谨言慎行!莫要给太子殿下和娘娘惹麻烦!”
正到殿门处,一个小丫鬟正战战兢兢地端着茶点要进去。
陈公公见了皱眉:“怎么是你来送茶点,喜儿呢?”
“回、回公公,喜儿姐姐今日病了,欢儿姐姐又去给殿下煎药了还没回来,还有其他几位姐姐都脱不开身,只、只有奴婢……”
小丫鬟的声音听起来都要哭了。
林之南看她这惊慌的模样,倒是有些稀奇了,这小丫鬟怎么这么一副害怕惊恐的样子?
陈公公道:“你瞧瞧你这样子,让陛下见了定以为我们东宫连个丫鬟都调教不好!莲儿那事是她咎由自取,你们只要安分守己,何必如此担惊受怕!”
小丫鬟抖着声音连连应是,但林之南看她端茶盘的手都在抖。
她想了想,忽然道:“我拿进去吧。”
小丫鬟喜出望外,看陈公公,陈公公迟疑了一下,看看小丫鬟那苍白慌张的样子,还是点头:“行,那你顺道拿进去吧,端稳当别打翻了。”
小丫鬟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把茶盘小心递给了林之南,林之南端着茶盘往里走。
门口太监通报了一声,传来让她入内的应允声,她便走了进去。
在绕过屏风,身体遮挡了旁边人视线的一个瞬间,林之南假装调整茶盘摆放位置,用力掐住掌心。
一颗血珠从她手心滑落,啪嗒一下落进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