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坞,地牢深处。
温夜升看着今天不知换了多少批的看守,有些想笑。
“我是竹隐庄的庄主,雷听霖还真敢把我一直关在这儿呀,小丫头年龄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真是雷溪鸣给她惯的。”他苦笑着开口,却始终没人搭理他。
温贺平的话在不久前就在凤栖坞上传了起来,如今大多数人对云谏的看法都有些复杂,在这种时候,没人想去理会温夜升。
在不知过了多久后,温贺平听到了两声山主大人,他怔愣一下,猛地抬起头,然后便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莫怀。
“莫怀?你……你怎么来了?”一时间,温夜升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雷听霖叫你来的?不、不可能,她根本就不认识你”,想到这里,温夜升一愣,“不,你是为了云谏过来的。”
莫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先去将他仅存那只手上的锁链解了,然后又让人搬了桌椅进来。
“坐吧,你以前给我带的酒都是千日酩,但江夜十三坞上没有这个,所以我只能拿别的代替一下,你凑合凑合吧。”莫怀朝温夜升道。
温夜升看着莫怀的神色,走到桌边坐下,试探着开口:“你见过云谏了?”
“嗯”,莫怀也没隐瞒,“我是跟着扶疏一起过来的,你应该认识扶疏。”
温夜升顿时笑出了声,“所以,你今天过来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那酒,目光中有些落寞,“你还是相信云谏无辜,对吗?”
“这已经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了,夜升,温贺平的怨魂在不久前清醒了过来,温贺平说了,当年的事就是跟云谏无关,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我来这里之前,几位坞主甚至特地去告诉云谏,希望他能在江夜十三坞上多留一段时间。”
温夜升闻言安静了片刻,然后苦笑了一声。
“那个怨魂吗?原来是温贺平的,没想到云谏还挺有本事的——那你到这儿是为了什么呢?送我最后一程吗?”
莫怀叹了口气,“雷听霖说她一直在派人问你话,想问问当年你跟雷朝晖和柳信歌都商量了些什么,但你一直没有回答。”
“所以,你是来问我的?”
“嗯,云谏说,别人很难从你口中问出什么,所以让我来问,其实我不太明白他这么说,毕竟在很多年前,我们也曾无话不谈,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不愿意开口的。”莫怀道。
“山主大人呀……”,温夜升闻言再次笑了出来,眼眶里不知为何就带了泪,“你可真蠢。”
莫怀闻言安静了一下,抬手给自己到了杯酒。
“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温夜升突然抬眉看向了莫怀。
“你还记得吗?很多年前,我跟你说过,我其实没本事当山主的。”莫怀轻轻抿了口酒,话音中有些落寞,这让温夜升突然想起了那个平静的午后。
那时是怨魂在孤云雪域聚集没多久,他带着一壶千日酩去了黎苍山,因为莫怀帮过他很多忙,他们也相熟,黎苍山的弟子不仅没有拦他,反而主动将他带到了莫怀的屋子外。
那时莫怀也并不忙,他在屋内翻看着一本书,但不知为何有些走神,见温夜升过来,很是意外。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莫怀立刻收起了书,起身问温夜升。
他那时清楚温夜升年龄太小,先前也没什么处理庄内事情的经验,便以为他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温夜升赶忙挥挥手让莫怀坐下,笑着说:“我这回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喝酒,山主大人有空吗?”
莫怀闻言一愣,随即笑了一下,“你要是请我喝酒,我自然是要奉陪的。”
自那以后,温夜升便常常过来,他们一起聊过许多事,甚至是莫怀那鲜为人知的过往。
“我后来跟你说,我其实根本打不过那几位长老,按理说,我是不可能当的了山主的”,莫怀道:“但苏先生在死之前,将全部的修为都传给了我,我才能在那几位长老手中得胜。”
“我师傅临走之前跟我说,我的性格沉稳,又一直跟着她,对山主诸事也熟悉,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我师傅的话,我相信云谏并非江夜十三坞上那场变故的真凶。”
“其实我本对着所谓的山主并没有什么兴趣,可我师傅对我给予了很大的期待,我既不能看着黎苍山在那种关键时刻乱下去,也不能看着那么多人一直苦下去,所以我如她所愿,在击败几位长老后,成为了新的山主。”
“是呀”,温夜升点了点头,话音中有痛苦,“我们都没得选。”
“嗯,我知道你当庄主也是被逼无奈,你没得选,所以你心里怨恨,可谁又不是呢?那么多凡人和修士被逼无奈死去,他们就不恨吗?”
“我的意思并非是要你去跟他们比一比谁更无奈,而是想说,在其位,谋其政,既然我们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便应当竭尽全力,能帮一人就帮一人,能救一人就救一人,这才是我们应行的路。”
“生于世间,总有诸多无可奈何,凡人能独善其身,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可算的圆满,可我们身负众多人的敬仰和期许,又有旁人难极的本事,怎能仅仅独善其身?”
“可是莫怀,这谈何容易?那时我看着眼前的景象,睁眼闭眼都是我在竹隐庄修习的那段时间。”温夜升说。
那时的他自在而快乐,就连竹林间的风都是轻快的。
莫怀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说道:“这我知道的——按照黎苍山的传统,山主极其亲徒都会被冠以‘莫’姓,但你知道我师傅为什么要以‘怀’字为我的名吗?因为我师傅走时跟我说,叫我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去,人都是要往前走的……可不怀念过去,这真的可能吗?”
“曾经在黎苍山做弟子的时候,我也有一段很自在的日子,我如今看来,那段时间依旧纯粹,我没法不去怀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往前走。”
“在当了山主后,我也有很多无奈,我没办法解决怨魂,后来甚至不知道怨魂为什么在孤云雪域聚集,但我能做的事也有很多,比如找到云谏。”
“莫怀,你真蠢。”温夜升闻言又说道。
他长叹一声,“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相信我呢?又为什么要在我身上付诸真心呢?”
“你那时跟我说你本心并不在庄主之位,我便觉得你跟我颇有些相似,自然乐意相信你。”莫怀的回答依旧认真。
温夜升闻言满心痛苦,他清楚地知道莫怀绝无私心,所以他曾经做的一切才让他倍受折磨。
“可是……我不值得呀!莫怀,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骗了你呀!”
其实莫怀如果直接骂他,甚至是杀了他,他都不会这么难受,可莫怀没有,他向从前一样平静地讲着那些话,这让温夜升心中的愧疚达到了极点。
他是竹隐庄里那只再也不会回去的鹤,莫怀却是行于天地间最宽广的那条大道上的人。
“……”
“骗我什么了?”莫怀安静了一会儿后低声问。
听着莫怀依然认真的声音,温夜升满是痛苦地道出真相:“莫怀,在带给你的酒里,我下了些药,我杀云谏也不是觉得他有多罪大恶极,而是怕当年会被你们知道。”
莫怀闻言安静了一下,“所以,你当年做了什么?”
“怨魂在孤云雪域聚集,是我和柳信歌、雷朝晖一起做的。”
“什么!”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呀,我看着每天过来请我帮忙的人,他们都对我满怀期待,希望我能去处理那无穷无尽的鬼怪,去解决那些扰乱灵气的怨魂,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根本解决不了,我能怎么办?!”说着说着,温夜升突然就崩溃了,“莫怀,我知道你肯定怨我,可我能怎么办呢?这些本就不是我该干的事,我本不该当庄主的呀!”
听了温夜升的话,莫怀根本就没心思再讨论该不该当山主的事了,“所以,你们怎么做的?”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牢中,显得分外清冷。
“我把怨魂困在了修士的身体内,然后雷朝晖将那些人带去了孤云雪域,为了免得那些人再回来,我拦在了孤云雪域通向其他地方的唯一通路——霜华三城。不久后,那些人的身体掌控不住那些怨魂了,怨魂于是就聚集在了孤云雪域。”温夜升带着哭腔道。
“那些修士后来怎么样了?”
“在做这件事前,我们都试过了,在怨魂入体后,修士的魂魄会和怨魂融合,在控制不住后,那些修士的魂魄会散,他们都会死。”
“温夜升,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莫怀强忍着怒意道。
听莫怀这样的语气,温夜升的话音突然变了,他有些不解道:“我知道,莫怀,可是这也解决问题了,不是吗?如果我和他们没有做这些事,我们会过这么多年的安宁日子吗?根本不会!莫怀,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莫怀难以置信地看了温夜升一会儿,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他闭了闭眼,问:“你负责将怨魂放在修士的体内,雷朝晖负责将那些修士带到孤云雪域,那柳信歌呢?她负责什么?”
说到这里,温夜升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他冷着脸说:“她负责看着你。”
“什么意思?”
“我们都很清楚,你一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所以在这个计划之前,我们就将你骗了过来。”
“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孤云雪域中最大的宗门叫华天宗,你准备去那里找人帮忙,在你过去的路上,收到了我们的信,信中写着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怨魂的办法,希望你能尽快去痴音谷。在将你骗到了痴音谷,柳信歌给你服下了能让你昏迷的药,你在痴音谷昏迷了很久,而在你醒来之后,尘埃已经落定,后来柳信歌担心你多问,便要我给你喝一些药,那药会让你的记忆力变差,让你总怀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或许在那之前温夜升相信莫怀纯粹的真心,但在那之后,他每一次去找莫怀,都带着绝对的目的性。
莫怀听了这话,心里突然一阵无力,他当年一直看着的孩子,如今成了这个模样,这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心寒了。
“温夜升,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还去做?是,我们是有一段安宁的日子,那孤云雪域呢?你知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是,竹隐庄的人是人,孤云雪域的人就不是人吗!”
“之前云谏问我你认不认识温贺平,我那时信誓旦旦地说不认识,如今看来,虽然不认识,但你们的手段……还真是一模一样。”
“对了,温夜升,其实我来见你之前,云谏就跟我说过了,你可能做了些亏心事……”,莫怀抬头看着温夜升,“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这酒留给你了,你慢慢品尝吧。”
温夜升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就笑了,“你要去孤云雪域,对吗?”
“我早该去了,这是我欠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