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共途 第8章 隐忆

南芜城的事告一段落，由于前两批去探查的外门弟子基本上进入何府就陷入了幻阵，盛凌也在前厅陷入昏迷，是阮氏兄弟共同对抗何府四小姐和散修修士唐云逸。前者因何府长久以来的不公待遇怀恨在心，与后者联合，一个善于布阵一个武功高强，几近灭了何府满门。

孙瀚墨在听说那个何四小姐阵套阵，城中摄魂作为何府的魂幻阵灵力供给来控制整个何府时，啧啧称叹，频频惋惜得不到这一个天赋极高的阵修。

但前往收拾残局的门下弟子见识过何府的惨状后无不毛骨悚然，内心发寒，称其丧心病狂，手段残忍，对血亲痛下杀手，实乃蛇蝎毒妇。

城中后续的维系工作由执掌阁接管，阮宁安半真半假半不提地交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一心沉迷在藏经阁内，连阮珏也很少去找了。外人皆以为他是对阵了一个布阵高手却败于其手，心有不甘，对方又会最少见的魂阵，激起了他的好胜心，这才通宵达旦地研究阵法。

实则不然——

“师父，如今江湖有几个世家是姓唐的啊？”

孙瀚墨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看抱着书的阮宁安，又瞧了瞧敞开的大门——这小子找师父都不带敲门的，敞了门就进来了，罢了罢了，习惯了。

“姓唐的么？海右泉州有一家，岭东宜郡有一家，陕北亦有一家……你到藏经阁查纪史都查的着，你问这个干什么？”

“与何四小姐为伴的那个修士姓唐，叫唐云逸，功夫不错，是个高手，我想知道他父亲是何人，家又住何地。”

“唐云逸？这我还真不知有哪家出了这么个后生。”孙瀚墨摸着下巴，“他既会武，还能教那何落樱布阵是么？”

阮宁安点点头。

孙瀚墨思索一阵，真没想出来哪个唐家同时兼具习武跟布阵的。但宗门弟子中，也没听过唐云逸这个名字。

想着想着，又开始惋惜人才，只叹是两个天才就在天渊宗眼皮子底下跑了，没能留住。

阮宁安瞧着问不出什么来，抱着书就要走。

“慢着。”孙瀚墨道，“为师听说你最近闷在藏经阁，是在研究魂阵么？”

阮宁安滴溜着眼珠子，没答话。其实是在研究蛊术，怎好跟师父说呢。

“魂阵虽乃阵法之极，但施法阴邪，布阵谲异，启阵必定伤人性命。阿宁，略知一二即可，切不可妄用。”

阮宁安抱紧书，垂首没答话。

孙瀚墨叹口气：“阿宁，你尚年幼，习阵之道漫漫无期，不用操之过急，当谨守正道，切忌走了歪路，不然有如那何落樱一般，惹一身杀孽。”

阮宁安咬了咬下唇，颔首：“弟子谨记。”

孙瀚墨挥手示意他去，那少年一溜烟就出去了，他对着敞着的门大叫：“你把门给我带上！！”

千剑阁练功场，两道身影来回交错着，乒乒当当的刀剑声回响。

盛凌瞅准时机，矮身提剑上攻，阮珏握剑手势未转，一时脱力，剑被挑飞，几个回转后掉在地上。

“师弟，心不在焉想什么呢？新剑不好使么？”盛凌耍着剑，被自己刚刚的招式帅到了，一个踏步，提剑回旋，依然沉迷其中。

天渊宗并不至于损耗不起一把剑，阮珏早就配好了另一柄——依然通体碧色，唤青凝，稍作区分。

阮珏捡起剑，望向路口，自南芜回来后，已有多日不曾见到阮宁安了，实际上要更久，他因演武大会离开宗内月余，而南芜之后阮宁安也不来主动找他了。

明明往日都照常寻他的，一别数日，便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了么？

见他半天没动静，盛凌有些奇怪：“师弟，怎地不说话呢？不过是赢你一招，不至于气我了吧，往日你把我打那么惨，我也没恼过你呢。”

“没有，师兄，怎会呢。”阮珏拎着剑起来，神色淡淡，只是眉头刻意地高挑着，“咱们继续。”

说着抬剑闪身上前，来势凶猛，盛凌忙提剑回挡，后撤步借势一躲，阮珏却没给他反应机会，下一剑预判他的走势便迎面劈过来。盛凌索性手撑地往后连躲了几个身位。

真的没生气吗？感觉很恼的样子啊，气势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

盛凌抬头看他，只见阮珏嘴角还勾着淡淡的弧度，下一刻就出剑追过来了。

这是生气了吗？

随后他又极其被动甚至略显狼狈地躲了好几招，拉开距离后再一看阮珏，依然是淡淡的笑容，但是招招都像在挥泄着情绪。

生气了，一定是生气了！

阮师弟输不起是吧，就那么一次都生气了！！盛凌愤愤地想。

时至傍晚，日落西斜，盛凌四肢开展往地上一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师弟……你就是个，小气鬼……呼…可累死我了……”

阮珏坐在他身侧，也是一身的汗，听着耳边的牢骚，也没回话，而是望着夕阳，思索着。

“师兄，秋狩在即，阿宁这次不也去么，我准备带他练骑射去，明天之后就不与你练剑了。”

实际上他觉得很奇怪，他要去看自己的弟弟，便去看呗，为什么还要讲究个师出有因。

盛凌甩手打了他一下：“去吧去吧，你可对你弟弟好点。对我就算了，你家小闷葫芦瘦的风一吹都能把他吹倒，你悠着点啊。”

阮珏应了一声，道：“自然。”心却道，我自己的弟弟，我能不疼着么？

“阿嚏——”

浴室内水汽环绕，雾蒙蒙一片。

白皙瘦弱的少年靠在浴桶边打了个喷嚏，身子一哆嗦，赶紧把自己缩入热水中。

水漫住肩膀，他才靠着桶壁长吁一口气。

他伸出手，捧起一滩水。透澈温热的水贪恋着暖玉般的手掌，摇摇晃晃地蹭着他，却被手中忽而凝聚起的灵力凝冻起来，再一握，粉身碎骨。

他问了孙翰墨，这几天也查了许多纪史，姓唐的世家多得是，没有哪家和炼傀扯上关系的。而他能拿到的书卷里，记录炼傀术的更是少之甚少，只会写该术法阴邪，异常恶劣，一经发现立刻剿灭巴拉巴拉之类的，想知道点别的是一点收获没有。再者，就算真有写炼傀术的，要么被列为**焚烧毁灭，要么严加管制谨防泄露，哪可能轻轻松松知道那么多。

如此情况，更别提什么种蛊炼傀术了，简直闻所未闻。

而他也不能将唐云逸傀儡的身份道出，消息一出，何落樱就只能等着全江湖的追杀了，别说帮他查那个人，活下来都难。

至于自己的身份，他仍想不起来，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确定自己不是阮宁安。

旁人当他在研究魂阵，阮珏当他在书上读到的炼傀术。

非也，早在南芜，他便已觉察出其中阵法的运行；摄魂对唐云逸不起作用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傀儡。

傀者，非人也。乃夺常人之识，抽取其魂魄，炼其为傀。贞启1279年，岳镇屠灭上万人，尸傀计四万，怅傀七千，生傀计十有余。宗门众家倾尽其力联合围剿，方将岳镇杀之。自此，炼傀术全面禁绝，凡有违者，格杀勿论。

这是他才读到的，虽然也补足了记忆里的一些空白，但很明显，一个十四岁才恢复神智的少年，不可能知道这些。

此外，无论他怎么尝试怎么修炼，他能储存的灵力还是那么少，好像自己缺了点什么，就像若隐若现的记忆片段一样。

他一定缺了点什么。

他叹口气，把下半张脸也埋到水里去，往里面吐气，水面冒起小泡来。

蛊术，蛊术，怎么跟孙师父说自己想了解一些蛊术的事呢？阮珏身上的蛊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阮珏，如果他知道他不是他弟弟，还会对他这么好么？

他得承认，他舍不得阮珏，舍不得在他身边时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舍不得对方对他完全的信任，当他想要封住他的记忆时，他完全没有反抗。

如果你不想一个人背叛你，就让他没办法背叛你。

阮宁安举起双手，冒着寒气的灵力在指间跳跃着，好不欢快。

前夜里想着谁，第二天就见着了谁。

正在阮宁安还埋在藏经阁里面查这查那查得那是热火朝天时，有人无声无息地到了他面前。

藏经阁内里安静，来来去去的弟子也多，阮宁安听见脚步声也懒得抬头，也没甚在意是何时消失的。

直到对方捏着他的双颊把他脸抬了起来。

“咕咕……？”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阮珏笑得灿烂：“阿宁，埋在书堆多久了？”这手感，真嫩，捏捏。

阮宁安揉着脸，不明所以地瞧他。

阮珏握拳咳了咳，正色道：“还有几月就是乌山秋狩，你最近有好好练功么？”

阮宁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阮珏敲了敲他的脑袋：“现在不练功，是准备到时候让你哥替你猎么？”

阮宁安：“可以吗？”

阮珏笑，露齿笑得十分灿烂，阮宁安也笑，然后他说：“不可以。”

阮宁安脸垮下去。

不给阮宁安拒绝的机会，阮珏直接把人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