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是女孩的名字。
她没有姓,只有名。
草芥微末,落英凋零。
落英并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她只知母亲常年如一日地疯癫,愤恨,暴躁,她恨她,指责她,辱骂她,殴打她。
母亲恨她托生在她肚子里,恨她不带把,恨她仿佛她今天的生活都是她造成的。
她会拿着细细的藤条,或是随手抓来的椅子锅碗往她身上招呼,打的身上乌青乌青的,碰一下都疼。
她们居住的巷子处在城中最偏僻的地方,母亲从未忙于生计,她也从没见过父亲。
街坊邻居都不喜她们,尤其是女人常常在屋里尖叫嚎哭,打砸东西,扰得周围不安生。而落英瘦瘦小小的,身上脏乱,不怎么会说话,也不讨喜,便成了巷中孩童欺负玩乐的对象。
她常被堵在巷尾,死胡同口,被他们踢打辱骂。他们的力气虽不如那个女人,但数量多,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偶尔经过,呵退孩童,但也不过是几次,大部分时候她都孤立无援地被众多孩童围攻。
她叫落英,却如草芥一般命硬,依然慢慢健康地长大。
女人熬啊熬,总熬不到一个头,十七八岁时,她也有着脱俗的容貌,身量纤纤,长发如墨,媚眼如丝,肤白似雪,红唇若枫。
上门求娶她的人家排满整整一条巷子。
捧的人多了,难免心高,可又实在年轻,着了负心人的道。
如今被弃之如履,忘在了破落的宅子里。
她恨,恨不守承诺的负心汉,也恨没有多长根东西的落英,更恨…当年信那劳什子比翼鸟连理枝鬼话的自己。
落英十岁那年,女人觉得来日无望,心如死灰,干脆吊死在横梁上。
那一天什么日子呢,或许天是阴沉的吧,早上起来还有些冷,也可能是因她常年衣着单薄。
只记得自己打开门,两只脚垂在她眼前,她看见它们还在晃啊晃,一只鞋子都掉了,另一只被黄白之物浸染,散发着阵阵恶臭。
谁来收的尸,谁将女人安葬,谁来把她带走,她都忘了。
她就像水中的浮萍,从来拿不住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水波浮动,带她去往未知的地方。就如同她的出生,从不在自己的选择中。
再回神时,亭楼阁院,柳绿花红。
自那之后,落英便有了姓,姓何,叫何落英,是何府的四小姐。
住的地方更舒适了,也有了下人伺候,日子似乎比从前好了。
可是啊,从前就护不住自己儿女,把孩子丢在外面养的男人,把孩子带回来就护得住吗?
前厅有个在大夫人面前得脸的丫头,叫荷湘,长得可人,伶牙俐齿,办事利落。
却在面对落英时,面目刻薄,言语讥讽。
“哪来的贱蹄子?”
“烂货,跟你那贱娘一样没脸没皮。”
“跟你婊子娘一样没了男人你就活不了了吧?”
落英从没想过会听到那么多恶毒的话语从那樱红的嘴里吐出来。
三姐是个被骄纵惯了的性子,看不爽的便直接动手,她身边还有个力气大的丫头,叫绿铃,会把她按在地上,扯着她的头发扇巴掌,清脆的响声在整个院落回响着。
二姐不主动找她麻烦,但身边有个丫头叫素渺,和家中的一个小厮有染。那小厮脸上长着麻子,也是个不安分的,见她孤孤单单的没人管,常常用恶心粘腻的眼神缠着她,还老往她面前转悠,还不要脸地去她院落附近解开裤腰带方便。
素渺有次撞见了,不怪那小厮不干不净,心思龌龊,反倒恨她水性杨花,勾引她男人。亦如府中众人怪她母亲勾引男人,却不怪家主诱骗良家妇女。
素渺便侮辱她,强迫她向她下跪。
她身边的丫头,叫鸿雁,偷偷扣下她的吃食,只留给她几个沾泥的面食吊着命。
当管制不在时,欺凌便会肆意增长,当反抗薄弱时,伤害就会变本加厉。
何府只有女儿,大夫人强势,家中没有妾室,因而家主在外面偷养外室,为求一子,一经发现便是一场鸡飞狗跳。
落英及笄之年,有位云游的侠士路过此地。
家中无子,家主甚至没有对女儿们的习武修炼过多上心,还是大夫人求了又求,年轻侠士才留了下来,教导女儿们修行。
就是那时,她遇到了他。
起先,他只知何府有三个女儿,直到几次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旁窥探着,这才知道还有这第四个小姐。
尤记得那年,日放金晖,风走枝头,斑驳光影,闪烁其间。
男人循着那小小的,敏捷的,一经别人发现就赶紧溜走的身影,终于拦住了她。
“四小姐留步,鄙姓唐,名云逸,表字飞鸿,可问四小姐名讳?”
他微微一笑,瞬时金光一闪,清风拂面,漫天花瓣旋舞。
“落英……”她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又补充道,“何落英……”
唐云逸再一笑:“落樱?便是这漫天的落樱么?”
“是草头的英。”
唐云逸微微一色变,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四小姐为何不同其他小姐一同修行?”
落英小鹿般的眼睛抖了一瞬,似有些惊恐,低垂着首不作应答。
她身形瘦小,远不似三姊妹珠圆玉润,身上的衣服连受宠的丫头也不如,更别说有什么首饰了。
可她袭成了母亲的貌美,溜溜圆眼,娇俏挺鼻,樱唇似火,一身粗布衣裳也遮不住她的容貌。
她默然,唐云逸也猜到了七八分,轻叹一口气。
自此,唐云逸每每指点完三姐妹,会专门来到落英的院落,教她习武修行。
可落英身子弱,常年吃不饱,拿不起剑挥不动刀,软绵绵的拳头打出去,像跟人抓痒痒似的,唐云逸便教她布阵。
她很聪明,对这些理解得很快,不仅融会贯通,还会举一反三,重阵叠阵更是不在话下。
从此落英在何府的日子翻天覆地变了。
其实也没变多少,只是她能吃饱了饭,也不再挨打,碰见那恶心的小厮更是能打得他抱头鼠窜。
唐云逸还教她读书识字。她们常常在那小院落里,唐云逸抚琴,她坐在一旁翻书,老树枝繁叶茂,抓住耀眼金光,却有不少从缝隙中逃了出来,嚣张地印在唐云逸的身上。
唐云逸说:“落英,我给你改个字可好?”
落英抬头望着他。
“去了那草头英,换成樱花的樱吧。行至南山探春,得以落樱为观。”
落英抿唇一笑,颔首笑:“谢先生。”
唐云逸垂首抚琴,修长的手指行走颤动,泉水叮咚的音调泄了出来,却不似往日一般清雅,更急躁了一些。
从此,落英不再叫“落英”,而叫“落樱”。
日子平平淡淡过着,平淡么?落樱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
三姐妹嫉恨于老师对落樱的偏爱,也去跟母亲告状,但唐云逸从没倦怠过对她们的教导,只是抽了自己的时间给了落樱罢。在唐云逸跟前,她们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
一年、两年、三年……大姐出嫁了。
某次回娘家时,带回来一位游侠,也姓唐。
这位唐游侠一来,便频繁和唐云逸起争执,唐云逸心烦意乱,来给她私教也做得少了。
二姐三姐想趁机敲打敲打她,却被她几个幻阵吓得花容失色,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和唐云逸见得少了,她心里也暗自难过,便想去寻他。
她没有丫头跟着,府里的其他人从来也把她当空气,以前还能欺负一二,现在惹不起了,就全当没看见。
她来到唐云逸的院子,里面传来争执声,不甚清晰。
“兄长究竟要躲到何时?!你不知道父亲母亲在家里等得多着急吗?!”
“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用那种邪术!!父亲若执意如此,便可当没我这个儿子!”
“邪术?你可知我唐家能立足就是靠你所说的邪术吗?而且兄长你又何必为难我?我也是传话的,父亲非要你回去,我能怎办?你若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可自己去父亲面前说,别教我做这恶人。”
“子澄,你回去罢,别再找我了。”
前面听不真切,她又往前探了探,声音明晰了。
“呵,”不属于唐云逸的声音忽然转了音调冷笑一声,“兄长多年不着家,偏偏在这小小南芜城待了三年?莫不是为了那个何四小姐?”
“别再说了。”
“哈,何家是不怎样,她偏生又是个外室生的女儿,兄长若是喜欢,抬了做妾室也可,想来父亲也不会反对,兄长又怕什么?莫非兄长对她情根深种,非要做正妻才可,怕父亲反对,这才躲在何家不回去么?”
剑刃破空的声音传来——
“怎么,难道我说中了?兄长真要抬她做正妻么?”
“一个外室生的女儿,我何曾放在眼里?别再说了!”
“是是,我错了兄长,不过一个外室,连妾都算不上,怎配拿来和兄长相比呢?”
落樱如遭雷击。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外室之女,连妾都算不上。
她脑海中不断回旋着这几个词。
外室之女的名头,让她幼时遭逢侮辱,少时遭逢欺凌,如今又因这个身份被自己的心上人嫌弃。
那这几年的相处算什么?看她可怜给的施舍么?
她其实很久没哭了,小时候被打的时候会哭,后面知道哭也没用,没人替她撑腰做主,只在疼的受不了的时候掉几滴眼泪。后来母亲死了,来了何家,差不多的日子差不多的生活,她也不曾哭过。
只今天,心如刀割一般,痛得她无法呼吸了,她蜷在被褥里,哭到失声。
唐云逸来了几次,她告病未见。
再过几天,那位游侠也要走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靠着老树怔怔发呆。老树像她来了何家后唯一的依靠,她有时还会傻傻愣愣地跟老树说话。
那个唐游侠出现了。
她警惕地望着他,不知来者何意。
那人却是嘲讽一笑:“怎么,你还真想嫁给唐云逸不成?做出这副样子是想让他怜惜你吗?”
“我没有!”
“唐云逸根本瞧不起你,就是看你可怜罢了。我看你现在日子过得算好了,你若还是从前那样,说不定他还能继续心疼你,让你做个妾哈哈哈哈哈。”
“闭嘴!”她噙着泪,打出几个阵,被一一破除。
“就这点雕虫小技,能成什么事,这几年他就教你这些么?”那人凑近她,“何四小姐,不如我教你点有意思的。”
那晚之后,那人临走前还留下了一句话:“你若担心他背叛你,就让他永远没办法背叛你不就好了?”
那之后——
南芜城内接连发生几起命案,死者身上没有疾病没有外伤亦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甚至有死者是在众目睽睽的闹市之中忽然倒地,紧接着就没了气息。
众人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眉目,没人记得他们生于同一条巷子,亦没人记得他们欺负过同一个孩子。
城中百姓想找何家,却只见有不少人从何府逃出,不见何家人,问了那些人,却只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有的跑了,有的留在城中,开着一两个小店铺。
而何府大门紧闭,由魂魄作为养料的大型幻阵覆盖住一整个何府,把何府变成了有来无回的人间牢狱。
唐云逸被幻阵蒙蔽,意识不清晰,但是很快凭着清心咒,逐渐恢复清明。
睁眼却见自己被绑在一个阵法中心,阵法内容他无比熟悉,他怔愣地瞧着不远处的布阵人。
眼神凌厉,面色沉着,从那陌生的眼神中,他嗅到了——恨。
是浓烈的恨啊。
唐云逸颤着唇,想出声喊她,想反抗,却在对上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身下的阵法正闪着光芒。
阵法已启,再无回旋,唐云逸终归不忍,闭上了眼。
自愿成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