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的墙壁上爬满斑驳的灯光,像被雨水泅开的旧信纸,每一道裂缝里都藏着城市不肯说出的秘密。
夜幕降临城市里每个角落的霓虹灯都陆陆续续亮了起来,雾隐县最大的一家歌舞厅的后门外站了一排穿着清凉的长发舞女,每个人的嘴里都含着一支烟。
“最近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了,你们几个都上点心,就算拓展不了新客人也要留住老客人。”负责舞女工作的蒲连枝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蒲姐,不是我们不上心,实在是有些客人太难伺候了。”
“是啊!有些客人点一箱啤酒能坐七八个小时,抠得很连小费都不愿意给。”
“还有我上次遇见一个更变态的,他竟然让我抽他耳光。不晓得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听着舞女们的牢骚蒲连枝沉默了一会儿:“你们辛苦了,再努努力,等业绩达标了就给你们发奖金。”
“噢耶!蒲姐万岁!”
一听见奖金舞女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比起其他的蒲连枝太清楚一万句好听的话都比不上一百块的钞票让人开心。用钱来收买人心这是蒲连枝学会的手段,不然她也不可能只用短短两年的时间就从端盘子的服务员干到现在经理的位置。
“东哥,下次还来啊!下次来还点我。”凌晨三点舞女陈丽扶着喝得烂醉的客人从大门走出来。
“你,你,你放心,我下次一定还来。”
陈丽把客人扶进出租车后就连忙从口袋里拿出香水然后对着自己使劲喷了喷满脸嫌弃:“老东西,又抠又臭,嘴像化粪池一样臭死了!”
陈丽坐在后门的木椅上连忙脱掉脚上八厘米的红色高跟鞋,两只脚惬意地放在地上。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放进嘴里,然后烟雾成圈一个个吐了出来。
突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垃圾桶里掉了出来然后滚到陈丽的脚边,她用脚踢了踢黑色的塑料袋。
“什么东西这么臭?”陈丽捂着鼻子拿着高跟鞋把黑色塑料袋挑开,昏暗的灯光让她看不太清塑料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照。
“啊!啊!啊!!”
塑料袋里的东西让陈丽终生难忘,她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紧闭拼了命地大喊,声音瞬间划破了夜晚的黑暗。塑料袋里面是一颗被挖去眼睛,拔掉舌头的头颅。
“不要!!”
封琳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她打开床边的台灯,闹钟上显示凌晨三点。她又只睡了三个小时,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封琳就一直被噩梦缠绕。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股劲全部喝完,冰水浇灭了她心里的燥热和恐惧。她坐在书桌前看着上面那份调任书愣神,十年过去了,她逃避了整整十年现在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办公室里主任医师王启看着封琳提交的调任书满眼不解:“还有三个月,你就可以提任为副主任医师的职位了,你确定现在要调任吗?”
“我确定。”
封琳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小封啊,从你进法医部的时候就一直是我在带你。我眼看着你一步步成长起来,从第一次出现场吐得死去活来到现在游刃有余。你比同期的所有实习生都努力,在别人早早下班回去休息的时候,你还在解剖室里研究人体结构。有时候他们还经常开玩笑说如果封琳的电话打不通,那就去解剖室肯定能找到她。”
封琳被最后一句话逗笑,王启又接着说:“小封,你努力了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作为带你的导师,我真的不希望你为了不值得的事情而放弃自己的前途。”
“老师,这些年谢谢您的栽培和不放弃。当初我进这里的时候您问过我一个问题,您问我为什么选择法医。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于法医有些人是因为梦想有些人是因为热爱。而我却是因为心结,很多年前的心结一直困着我。所以我选择法医,我想以这个身份去解开那个困了我十年的结。老师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封琳朝着王启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眼眶慢慢红了一滴眼泪落在地上。王启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着:“小封,没关系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未来无论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回来找我,师父永远会在这里。”
“谢谢老师的理解,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封琳有时间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封琳拿着已经盖好章的调任书走到法医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面无表情拿着白色纱布慢慢擦着台子上面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
一九九零年九月十日早上七点雾隐县刑警队门口,有三个身影在外面徘徊。赵开新把手里热气腾腾的油条和包子递给一旁的朱会连和钱一尧。
“朱队,我们等谁啊?”钱一尧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没一会儿一辆掉了漆很破旧的红色摩托车就停在他们面前。
梁一俊身穿黑色运动服摘掉头盔把摩托车停好后径直走向朱会连:“老师,好久不见了。”
朱会连擦了擦嘴角的油渍:“你小子,好久都没来看我了。你是不是已经把我这个老东西给忘了?”
“抱歉老师,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因为工作比较忙,所以那么长时间都没能来看您。”梁一俊面露惭愧。
朱会连笑笑:“逗你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工作忙。来,给你们两个介绍一下这位是梁一俊,是云江市的刑警队长。”
“梁队长好!/梁队长好!”
赵开新和钱一尧齐声开口,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朱会连就一直给他们两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介绍自己最优秀的徒弟梁一俊曾经的丰功伟绩。
正当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白色正装,留着齐肩黑色短发,戴着金丝眼镜的女生。
几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封琳走到朱会连面前微微鞠躬:“朱队您好,云江市法医封琳向您报道。”
“我还以为老王是在和我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愿意把你这个最喜爱的徒弟下放到这里来。”
“朱队说笑了,其实是我自己主动要调任到这里来的。”
封琳身上的气质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梁一俊一眼就看出她就是那种靠关系到这里来镀金的,而他一直最讨厌这种只能靠关系然后尸位素餐的人。
“老师,我们就不要站在外面聊了。”梁一俊完全忽视一旁的封琳,拉着朱会连就往里走。封琳很敏感她一下子就看出梁一俊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她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也没有想太多。因为她回到雾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其他的所有人都与她无关。
会议室里朱会连表情严肃坐在桌子的正上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雾隐县竟然发生了两起恶性杀人案件。凶手狡猾大胆,上面命我二十天内破获此案。但是还有三个月我就要退休了,不知道退休之前能不能抓到凶手。”
“老师,你放心,学生一定尽力侦破此案。”
朱会连看着他欣慰地笑笑,封琳大概翻了翻案子的资料眉头紧皱:“第一个案件是在歌舞厅的后门发现的,报案人是歌舞厅里上班的舞女陈丽。”
“破案是我们刑警队的事情,就不麻烦封法医了。”梁一俊一把夺过封琳手里的资料,她愣了一下缓缓抬头目光不解紧紧盯着他。
“既然梁队长说破案是刑警队的事情,那我想问你刑警队里为什么要成立法医这个部门呢?梁队长好像对我有点意见,虽然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我来这里只是想好好工作仅此而已。”
梁一俊被封琳的话噎住了,见气氛不太对朱会连,连忙出来打圆场。
“一俊,封琳说得没错,工作就是工作,不要带任何私人情绪进来。你们之间不仅仅是同事更是缺一不可的搭档。”
朱会连的话让梁一俊突然感觉到很羞愧,他低下头:“对不起老师,我不应该带个人情绪到工作中。”
梁一俊不情愿把手里的资料又重新放回到封琳的面前,从始至终她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冷淡,这让梁一俊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个月前歌舞厅后门陈丽的尖叫声引起蒲连枝的注意,她连忙从里面跑出来却看见陈丽坐在地上捂着耳朵,整个人害怕得一直在发抖。
十分钟后一群警察围住了歌舞厅的后门,陈丽整个人蜷缩在蒲连枝怀里不停地在哭,还时不时会害怕到呕吐。
第一次跟着朱会连出现场的新人赵开新和钱一尧在看见缺少眼睛和舌头的头颅后,两个人一起在垃圾桶前吐了十几分钟。
朱会连看见他们两个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到正在做笔录的蒲连枝面前:“是谁最先发现头颅的?”
“是她。”蒲连枝指了指一旁正弯腰呕吐的陈丽。
朱会连看着陈丽语无伦次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从她口中一定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大概看了一下现场附近的监控视频然后就收队回局里。
会议室里赵开新站在黑板前介绍案件的细节:“第一起案件就是发生在歌舞厅后门的头颅,然后我们搜了七天才找到其他的尸块,分部在雾隐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最偏的位置,但是这具男性尸体还缺少生殖器部位。”
“那应该就是仇杀了。”封琳抢先说出了梁一俊心里的想法。
“我们调查了最近的失踪人口,查出了受害者的身份。”钱一尧把照片贴在黑板上。
“王世昌,男,52岁,是雾隐县第一高中的教导主任。已婚,有一个女儿。”
梁一俊眉头一皱:“他的妻子为什么隔了十天才报案?自己的丈夫十天没有回家,她不着急吗?”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出轨了,并且要分割夫妻共同财产给那个第三者。”封琳把资料递给梁一俊。
梁一俊瞥了她一眼后两个人四目相对,他慌了一下连忙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王世昌失踪当天她的妻子在干什么?”
“我们走访了目击证人也查看了小区的监控视频,发现王世昌失踪当天,她的妻子通宵和三个牌友在家打麻将。第二天一早她就收到王世昌手机发来的电子离婚协议书,然后还有一张王世昌躺在酒店床上的裸照。”钱一尧复述了一遍资料上的内容。
王世昌开房的酒店没有监控,当天晚上酒店附近也没有目击证人。王世昌的人际关系复杂,私下里经常出入酒吧KTV夜店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与他有染的女人甚至有上百个,没一个能用的线索让梁一俊感觉到有些麻烦。
封琳从已经退休的老法医报告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发现死者生前饮用了大量的酒精。大腿两侧有灼烧过的痕迹,凶手挖走了死者的眼睛,拔掉了他的舌头,切掉了生殖器官。
“朱队,我想再验一下尸。”
“当然可以。”
封琳一个人来到停尸房,刚进去她就神色慌张地把门关上,然后在里面寻找着什么,但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
“你在这里干什么?”
梁一俊路过停尸房发现里面的灯亮着就好奇地开门走进去,刚好看见站在里面的封琳。梁一俊突然出声把封琳吓得不轻,她神色慌张目光闪躲。
“我,我来找王世昌的尸体。”
“可是……王世昌的尸体在解剖室,并不在这里。”
“……哦,是吗?那我应该走错地方了。”封琳从梁一俊的面前快速走过,他刚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梁一俊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总感觉她的身上好像藏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封琳把法医报告写完后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脱掉工作服摘掉口罩一打开门就看见梁一俊手里拎着两个食盒正朝自己走过来。
“老师让我把饭给封法医送过来。”
封琳看出了梁一俊脸上的不乐意,她从钱包里翻了翻发现没有零钱,只好拿出一百块递给他:“谢谢梁队长,这是饭钱。”
“现在法医的工资都这么高的吗?封法医开着大奔,一出手就是百元大钞。”梁一俊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酸意。
刚工作完的封琳只感觉身心俱疲,她完全无视梁一俊的话,从他手里拿走食盒然后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会议室里吃饭。
封琳的无视让梁一俊感觉到莫名的不爽,他拎着自己的食盒怒气冲冲走到会议室,封琳表情冷漠地抬头目光犀利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梁一俊好像看见了自己在警校上课时最害怕看见的老师一样。
他心里的的火气瞬间被封琳的眼神浇得透灭,他坐在离封琳很远的位置上安静地吃饭。两个人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但封琳的低气压却让梁一俊感觉喘不过来气。
“我吃饱了,就先回去了,梁队长慢慢吃。”封琳走到门口的时候瞥了一眼墙上的开关,然后假装不经意间就把灯给关了。
屋里面瞬间一片漆黑,梁一俊一脸懵地坐在黑暗里:“唉?怎么回事,停电了吗?”
单身公寓里封琳把装好的行李从纸箱里拿出来,突然纸箱里的一张两人合照让她的脸色骤变。她手里拿着照片坐在客厅落地窗的地板上,白色的灯光洒在照片上,她的眼睛慢慢红了。
“心心,我回来了。”
封琳把照片放在胸口前紧紧抱住舍不得松开。
封琳一直收拾到凌晨一点才打扫完卫生,她洗完澡吃完药戴上眼罩塞上耳塞躺在床上。药效发作后没一会儿她就昏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虽然还是靠药物睡了七个小时。
封琳趁天还没有大亮一个人悄悄来到曾经读过的那所高中,却发现里面一片荒芜。她不知道的是自从当年那件事情发生后,这所高中的学生就陆陆续续地转学。学生越来越少老师也越来越少,没多久这所高中就倒闭了。
封琳看着锈迹斑斑紧锁的大门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突然她想起来曾经上学时逃课出去的后门矮墙。她走到后门却发现当年的那条路已经被野草覆盖,完全看不见那条小路。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翻墙进去,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断裂的藤蔓垂落,教学楼外墙爬满墨绿苔藓,几扇歪斜的玻璃窗里,碎玻璃在风里发出呜咽。
操场上的橡胶跑道早已皲裂,野蒿从裂缝里探出头,足有半人高。褪色的篮球架歪斜着,篮网只剩几根纠缠的尼龙线。角落的升旗台堆满落叶,旗杆顶端的锈球摇摇欲坠,国旗早已不见踪影,只余半截褪色的旗绳在风里晃荡。
封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漫步,教室的木门被腐蚀得千疮百孔,推开时发出垂死的吱呀声。课桌上覆盖着厚厚的灰,有的地方积着鸟粪,几只蟑螂惊慌逃窜。
她的脑海中总能浮现出过去的画面,黑板上残留着褪色的粉笔字,依稀能辨出"函数图像"的标题,粉笔槽里积着的粉笔灰。走廊尽头的厕所飘来腐臭气息,水管爆裂处生出大片黑黢的霉斑,隔间的门歪挂在铰链上。
她站在通往顶楼天台的地方久久迈不开腿,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穿着拖鞋披头散发像发了疯一样跑到天台。推开那扇门看见了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十年后她又回到这里深吸几口气一步步往上走,但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
天台上面成了垃圾场,散落的课桌椅、破旧的校服、生锈的自行车零件,与疯长的龙葵、苍耳纠缠在一起。远处的围墙豁开个大口子,荆棘藤蔓如绿色潮水般漫进来,将整座校园渐渐吞噬在荒芜之中。
她闭上眼睛轻轻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灰尘盖住了地上的白线却盖不住那一大滩血迹。封琳抬眼看去那晚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突然墙上奇怪的字吸引了她。
储物室的墙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