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市,一路翻山越岭,绵延的山脉好似浪潮,一拨接着一拨。江为玉与阿里娅几日跋涉,又登上一座峰顶,风带着湿气迎面呼啸而过,登高望远,远处山沟一览无余,红白相间的地块铺陈绵延,一块挨着一块,红色仿若初荷,白色恰似积雪,拼凑出赏心悦目的画卷。
“太好了,前面是莽嫝族的地盘,总算能好好歇息。”阿里娅欣喜道。
色块之间有几点劳作的身影,她们终于见到人迹。
莽嫝族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这里的女人世代垄断了自山脉中制盐的技艺,盐在内陆算稀罕东西,她们依靠贩盐过上了还算富裕的日子,对待外来人也十分慷慨。
出发时,阿里娅除了银子,特地带上一些值钱的货物,便于与不同部族交易来换取物资。莽嫝族最喜欢买糖,她特地备了一袋,希望能换些上好的白盐,以便下次补充物资使用。
山坡陡峭,道路难行,没办法走马车,货物只能靠牲畜与人力背负,阿里娅与江为玉轻装上阵,一人骑一匹马,适当担点物资,再拉上一匹专程驮货的马,两人三马加快赶路,不到傍晚便已下山,渐渐靠近山沟的莽嫝族。
“!”
层层树影之外悉悉索索,江为玉甩出一颗石子,不远处一声闷响,两人下马查看,只见一个背着包袱的男子直挺挺倒在地上,面露惊恐之色。脚步声紧追而来,几个手持长兵的女人突破繁茂的树丛,警惕地包围立在原地的二人,阿里娅懂一些莽嫝语,立刻解释道:“我们从波斯来,是路过的行脚商,没有恶意。”
看清陌生人的打扮不似说谎,莽嫝人接受了她的说辞,但依然没有放下武器,有人开口道:“交出这个男……”
“杀了牠!杀了这个叛徒!”
不等为首的一句话说完,阿里娅便听见凶狠的喊叫骤然响起,手握长刀的女人气势汹汹现身,愤怒的刀刃高高举起,眼看要向砍地上男子的头颅,几把长兵交错伸出,兵刃相交发出尖锐铮鸣,成功阻拦女子的攻势,好险没有血溅当场。地上男子身下传来腥臭气味,已然昏死过去。
周围人纷纷拉住女子,一言一语地说了什么,江为玉勉强听懂几个词,大约是劝女子先将人带回去,等候集体定罪后惩罚。
阿里娅见状,忙道这人也算她二人帮忙抓住的,能否借宿一晚,她们希望用身上的糖换取一些物资。
莽嫝族人凑近小声商量了一阵,没有拒绝,但只说她们可以跟回去,至于是否能留下,必须族人一起商议决定才行。
只要还有商议的余地就有希望,阿里娅拉上江为玉感谢面前的几位,主动提出用她的马驮男人回去,尽量显得无害又友善。
莽嫝族人派出一个在前领路,剩余的跟到最后,将牵着马的两人夹中间,显然是为防止她二人出现异动,态度不可谓不警惕,引得阿里娅默默唏嘘。
南越疆域广阔,地形崎岖,散布着大大小小的部族,曾被异国称为百越之地。
天堑是自然母亲慷慨赠与的屏障,保护大多数部族过着遗世独立的日子,她们只需看见身边的亲人与朋友,从来不需要国家的概念。直至有的部族渐渐膨胀,自然馈赠的资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这些人也不再满足于占据小小的一方天地,于是南越冲突四起。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宁静的平衡在血与泪中被打破。族群的概念也许早已存在,但直到战争的铁蹄踏过,人们才不得不重视起“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从前仿若一滩死水的南越掀起滔天巨浪,局势激烈变化,自此动荡成为常态,和平安详的生活成了只能短暂拥有的幻梦。
不难想象莽嫝族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
天色浅浅昏暗,前方的小屋点起灯火,散落的亮光化作一片星海,为外出的人指引回家的路。众人渐行渐近,火光也向她们迎来,高举火把的莽嫝族人显现身影,与领路人沟通几句,跑去为断后的人带来光明。
待到莽嫝族的居处,四周已融入黑暗中难以辨别,江为玉和阿里娅跟随指引,进入一座灯火辉煌的堂厅,莽嫝族的所有族人盘坐地上,围坐成一个圈,等待商议今天的事宜。
几个衣着庄重的老人站于众人中央,其中有女有男,她们齐声宣布,开始讨论如何处置逃跑的男人。两个外乡人入乡随俗,一道盘坐在最外围,显然她们比不上叛徒的事重要,只能静静围观内圈的激烈讨论。
江为玉词汇量有限,听不懂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话,阿里娅给她充当临时翻译,小声凑到耳边解释现在的情形。
莽嫝族女子凭借制盐技术当家,形成了女取男的风俗,但与某些相反风俗的地区不同,这里依旧以女子操持家事与养育孩子为主,男子负责外出贩盐,偶尔分担劳力,其余时间活得别提多滋润,有大把闲心陶冶情操,研究绘画、音乐等消遣事情。
即便如此,近些年有男子外出归家后,忽然性情大变,嚷嚷着不满意如今的生活,同家中女人打起架来,要投奔外族,甚至暗中协助外族入侵莽嫝族的地盘,造成族内无数伤亡。
面对此番局势,莽嫝族人不敢继续坐以待毙,召集族人团结起来,不许家中男子外出,及时处理叛徒,严防外族人入侵,可哪怕这样,依旧有男子坚持外逃,今天抓住的便是这样的叛徒。
取回家的男子叛逃,家里的女人算是丢尽脸面,林中女子因此才又怒又羞,恨不得亲手杀了那男子。
叛逃之事屡禁不止,莽嫝族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重罚此男,以儆效尤,最后商议,要使用古老的宗教惩罚,将男子剥皮拆骨,以皮为面,以骨为身,制成一面人皮鼓的法器,放在寺中警示后来人。
除此之外,帮助男子叛逃的一名女子被揪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低头不语,为首的几个老人商议一番,惩罚她永生永世成为神仆,即便死后,灵魂也不得踏出寺门一步。
听闻她们的话语,阿里娅才意识到,她们身处一座寺庙当中,堂厅深处的高大阴影是一尊神像,而为首主持大局的老人们,估计是庙中的神使。
莽嫝族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分支,自古便有自成一脉的神明信仰,后来族人渐渐依附盐矿散居,信仰的力量也日渐淡化,至少在阿里娅的记忆中,多年前寺庙与神使没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是信仰的力量使她们重新团结一心,还是在她们不得不团结一心后,有些东西趁虚而入?阿里娅连带自己复杂的心绪一股脑全倒给了江为玉,江为玉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可怖,黑暗中的寺庙仿佛一张怪物的大口,时刻准备将堂厅中的人尽数吞入腹中。
叛徒的事情议定,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最外围的两个外乡人身上,她二人的思绪瞬间抽回现实,好在两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至于在这点人面前露怯,便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询问她们今夜能否借宿。
为首的老人仔细盘问了她们的来历,阿里娅继续端出行脚商人的说辞,道是她二人出来是为探路和选品,所以才人少东西少,不似古道中来往贸易的大商队。她说话的空隙,江为玉拿出糖块献上,还随手给内侧一圈人发了点,阿里娅趁势说道:“早听闻莽嫝族的白盐出了名的好,我想带些回去给老板看看,若她同意,我立刻带商队来取货,往后便无需诸位外出贩卖了。”
“莽嫝族与几家外面的商号签了契约,白盐供不应求,早已无需外出。”圆圈中心的老人们也被江为玉发了糖,其中一个含在嘴里含糊说道,“莽嫝族不会占你便宜,糖的价值远超补给物资,剩余的我们折作白盐给你,不教你白来一趟。”
交易达成,留客人住宿一晚是顺理成章,她们被安置在一个靠近外围出口的族人家中,看来防备之心依旧不减。
盐田顺着河流铺建,莽嫝族的居所建在距离盐井不远的山脚下,屋里还算宽敞,五个孩子满地跑,最大的到江为玉腰间高,最小的刚会走路,全靠大的照看。屋主招呼男人接待客人,指挥孩子躲回小屋闹腾,看着她明显突起的肚子,江为玉扶她坐下后才落座。
男人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看出江为玉沟通困难,便逮着阿里娅不停追问波斯的情况,阿里娅慷慨地满足了牠的好奇心,如实回答波斯现状,引得男人瞠目结舌。
“你看,果然还是家里好吧。”屋主本想阻拦阿里娅,结果越听越喜笑颜开,忙对男人说道,“别总想往外头跑,外头多危险,今天的叛徒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
如果她不是笑着用打情骂俏的口吻说就好了,听得两位外人心里有点犯恶心,阿里娅尤甚,怎么她莫名其妙成了屋主调教男人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