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男在几名侍者的簇拥中入屋,牠上身穿露腰长袖,身材匀称,腰肢纤细,隐隐透出恰到好处的线条;头上戴了一顶镶嵌珠宝的高大王冠,金色卷发流光溢彩,长近腰间,更衬得肤白胜雪;勾勒金线的白纱半遮面部,若隐若现,露出的眼睛周围描绘了几色线条,于眉梢变幻出精致的花样,衬得双眼好似能工巧匠雕琢而成的工艺品——那双“工艺品”对上她的双眼,目光深邃而炽热,传出无限情意。
江为玉移开目光。
王男一时慌乱,委屈地望向波斯王。
“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波斯王示意江为玉坐下,挥手屏退侍者,“你既想报恩,便陪侍左右吧。”
“恐怕不妥......”
江为玉正要起身,却被波斯王按下,只听她佯怒道:“我说合适便合适,在波斯,我的话便是规矩。”
王男也已坐上江为玉左手位,不动声色地慢慢凑近,身上隐隐透出清甜的香味,一双眼睛欲语还休,盯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波斯王必是听闻中原有出嫁从夫的说法,才想出美男计留她。
宴会上,王男使出浑身解数极尽勾引,江为玉全当牠是寻常侍从,专注同波斯王饮酒叙旧。
酒过三巡,两人都喝红了脸,波斯王扶额叹息,叫人送走黯然神伤的王男,只剩她们二人,她无奈笑道:“你啊你,平日待人随和有礼,今天我的男儿如此轻薄自己来讨好你,你却不解风情......”
江为玉为她斟酒,“王男是陛下的孩子,我冷漠,最多是不解风情,可若是轻薄于牠,便是我的无礼。”
“你越这样,我越可惜,”波斯王拉上江为玉的手,“我许你高官厚禄、香车美男,你却一概不求,真不知道中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江为玉笑道:“陛下许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我莫大的荣幸,可我有许多事要做,兴许等做完的那天,我会主动赴波斯求陛下收留。”
波斯王不再执着,大笑道:“希望那天不要太久。”
两人推杯换盏,又是几瓶酒下肚,波斯王萌生醉意,回宫歇息,安排人引江为玉入住。
波斯酒后劲大,江为玉洗完澡,醉意反而更盛,她用内力散出部分酒气,依然浑身发热。
她走到床前躺倒,头顶绛红色的纱帐层层叠叠,此时已近午夜,烛光透过红纱映在她脸上,困意上头,在半梦半醒中她听见有人靠近。
“尊贵的客人,陛下赐予你一碗解酒药,请喝了再入睡吧。”
声音有些耳熟......她昏昏沉沉地接过一个碗,仰头一饮而尽,嘴里弥漫着甜腻的花香,把碗还回去,她又倒回床上,却听不到屋内人离开。
“还有何事......”
她翻身下床,没等站稳,头顶轰得一下,丹田的真气瞬间涌入脑中,震得她一踉跄,那人顺势扶上她,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她扭头一看,金色的长发在烛灯下泛着流光。
“你、你还好吗?”王男的声音在颤抖,牠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忍不住大胆起来,摸索着握住了江为玉的右手。
这是牠第一次与陌生女人有肌肤之亲,江为玉的手掌很粗糙,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茧子,紧贴牠养尊处优的细嫩掌心,透出无法忽视的力量,令牠既兴奋又畏惧。
牠等这一天等了五年,从江为玉救牠开始,五年里,牠每次只敢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将她每一次的新面貌刻在脑海中,陪伴牠走过所有难挨的夜晚。这一次,牠千求万求才叫波斯王答应牠随行,获得今夜的机会,定要好好把握。
江为玉不知牠的花花肠子,此时气血上涌,只当波斯王强行下药,想叫她事后负责,顿时全身的真气似乎全涌进大脑,满腔怒火熊熊燃烧,淹没了仅存的理智,只觉多年情谊全喂了狗。
她一把掐住王男的脖子,像掐住一只老鼠,任王男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王男抬起纤细白皙的手臂,无措地抓着江为玉粗壮的小臂,不能撼动她分毫。
牠只是下了些迷药,想和江为玉躺上一夜,假装生米煮成熟饭,再逼波斯王赐婚。为了教江为玉知道牠不是轻浮之人,牠还打算新婚之夜说出真相,省得她看轻自己,哪知如今竟性命危矣!
红纱与黑影交错,牠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嘴在面纱下无力地张着,喉头勉强微弱的声响,死亡从未离牠如此之近。
窗外夜色浓郁,屋里只有一层微弱的暖光,江为玉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隐匿于黑暗中的野兽,令牠不寒而栗。
正在牠绝望之际,忽觉天旋地转,肺部本能地大口喘息,牠想摘下碍事的面纱,又顾及女男之防,只能继续隔着面纱呼吸。片刻后,牠大脑逐渐清明,一抬头,却见江为玉倒在一旁,嘴角鲜血缓缓划过脸颊。
波斯的太阳比中原升的晚,醒时屋里是黑的,江为玉坐起身子,只觉头痛欲裂,像是被打了一闷棍,许久才缓过来。
床前侍立的医官立即上前,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反教钳住手腕,吃痛得惊叫一声。
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快过意识,江为玉松手,忙说了声“抱歉”。
医官护住右腕,惊魂未定地后退两步,微微欠身行礼,退出门外忽的没了踪影。
江为玉脑袋还是懵的,见她如此更不明所以。
昨夜的记忆已模糊,江为玉坐在床上,半晌想不出什么,只记得她似乎洗了澡,再……
门外传来人声与脚步声,不多时波斯王已冲进屋里,身后跟着方才的医官,直奔床前。
“感觉如何?”波斯王面露关切,仔仔细细地端详江为玉的脸。
江为玉缓缓皱起眉头。
“似乎不太好,”波斯王得出结论,扭头招呼医官,“按你说的,放血治疗。”
一听放血,江为玉顾不上细究,不等医官点头,她忙打断道:“慢着。”
“发生什么事?”她问。
波斯王反问道:“你对昨夜的记忆有多少?”
眼前是一个庞大帝国的君主,她身经百战,多次披甲上阵,手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这样一个人,江为玉头一次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后怕,登时心下一沉,“昨夜怎么了?”
波斯王面色凝重,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昨晚,你差点大开杀戒。”
不可能。
江为玉呼吸一滞,垂眸回忆昨夜经历,可自沐浴后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激得她一阵头疼。
波斯王长叹一声,“幸好你当时醉得不轻,出手没有章法,无人受伤……”
耳鸣声乍起,掩盖面前人的话语,江为玉甩甩头,鸣声才渐渐落下。
从前不是没醉过,可从未出现失忆的情况,也不会身体这般不适。
窗外隐隐泛光,天空稍微褪了颜色,随侍王上的内官捧着一盏明亮的油灯,安全起见,她离床头差几步远,火焰随着她的移动摇晃,红纱的光影投到江为玉脸上,惹得她莫名心烦。
江为玉伸手拨开红纱,沉吟片刻问道:“能否详细讲讲昨夜事?”
波斯王向内官点头示意,内官微微前倾,开口道:“昨夜,有侍卫经过客房,听到房中传来异响,正欲上前,却见王男推开门跑了出来,后面跟着挥舞着长剑的客人。”
江为玉眉头越皱越深。
“听侍卫描述,客人当时脸上挂着血迹,双眼发红,见人便刺,谁问话都不回答,一路追着王男跑去院中,渐渐身形踉跄,在外面昏倒了。”
“……可有人受伤?”江为玉沉默一会儿,出声问道。
内官轻轻摇头,“客人没有伤到谁,只是在墙壁和柱子上留了些痕迹。经医官验实,客人脸上的血迹是被内力振伤后吐出的。”
撒酒疯?
不可能。
中毒?
江为玉脑中闪过几个画面,“那碗醒酒汤……”
“醒酒汤中是普通麻药。”医官上前一步,与内官并排而立。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江为玉的目光扫过二人。
昨夜心中生出的芥蒂,终究为两人的信任划上裂痕,此刻她不免暗中猜测,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以此为借口,暗示她故意闹事,想要兴师问罪。
波斯王从她的沉默中察觉出些许异样,开口道:“可惜我来时未带王都的医官,如今只发觉你的真气有些乱,未诊断出别的。”
“若你不急着回去,干脆多留几天,我招王都的医官重新为你诊治。”
江为玉摇头,“陛下的好意我心领,可师叔危在旦夕,急需我送药回去。”
她的拒绝是意料之中,波斯王没有坚持,嘱咐她多歇息歇息,便带人离开了。
出了这档子事,江为玉哪里还睡得着。
她平躺下来,柔软的波斯毯自然垂落,与躯体紧紧相贴,传来温暖舒服的触感。缓缓吐纳几十个来回,江为玉一把掀开毯子下床。
桌上放置一个巴掌大的小瓶,正是江为玉此次前来求取的秘药。
她拿起药瓶,冰凉的触感透进手心。
若波斯王真想强留她,何必给药如此干脆?又何必昨夜如此大费周章?
知她不喜人伺候,波斯王命人不可擅入她的住处,昨夜她醉酒昏头,才未发觉王男异常。江为玉仔细思量一番,估摸是牠擅自行动,与波斯王无关,心中的疑虑消除些许。
她推开门,门口是波斯王的贴身侍官,传波斯王口谕在此等候,道是若她起的早,便邀她前去一同赏景。
侍官领她至一处高塔下,此时天色已蓝,太阳将出未出,波斯王正在塔顶等她。
一步一个台阶,江为玉独自登阶而上,不免猜测起波斯王的用意。她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便是波斯王以昨夜事要挟,逼她留下。
可她不愿相信。
她们相识五年,虽族类不同,身份悬殊,暂时做不到坦诚相待,但从来相亲相敬。
波斯王是一国之主,一向强硬惯了,哪怕真如此江为玉也能理解,但她不会屈于强权,谁也别想替她决定未来。
高塔之路转眼已到尽头,波斯王立于栏边,江为玉走到她身后,跟着她放眼望去,只见矮楼参差林立,绵延至远方,连接大漠黄沙,直至蔚蓝色的天际。
旭日初升,霞光四射,为天地间渡上一层醒目又柔和的暖调,风景如画。
“美吗?”波斯王问道。
“美,美不胜收。”江为玉答道。
波斯王回头,面上似笑非笑,“若我将此处赠予你呢?”
“我不要。”江为玉迎上她的目光,认真道,“我想要的,千方百计也要拿到手,我不想要的,谁也别想强加于我。”
波斯王冷道:“好大的口气,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江为玉淡然道:“哪怕逼我一时屈服,我也会将不屈的念头藏在心里,除非我死,否则必定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两人目光相接,互不相让,四周一片寂静,时间仿佛静止,唯有太阳缓缓自地平线脱离,圆润地挂在天上。
“自我们相识那日,我总觉有些熟悉,仿佛早见过你似的。”波斯王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凭栏而立,望向远处,感慨道,“许是你像年轻时的我吧,仿佛见到二十多岁的自己,意气风发,轻松自在……可若想随心所欲,便不能被人压制,唯有不断登高,直到头顶仅剩一片晴空,众生匍匐于脚下,却再也找不到那肆意自在。”
江为玉到她身旁,“陛下虽感慨万千,却也不悔如此吧。”
“自然,高处观景的美,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波斯王轻笑道,“只是回头想想,还是对那些不得已而为之事意难平,若是当年不用如此该多好,一想到,便恨不得回去帮帮自己。”
江为玉同她并肩而立,闻言扭头看向她的侧脸,波斯王的眼角绵延出几条交错的深纹,脸颊皮肤露出松弛的老态,她的眼中映照着太阳的光辉,世间万象皆收于眼底,令人不觉臣服,心生敬畏。
可江为玉丝毫不惧,从话语中捕捉到她显露的真心,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
这种久违的温暖,让她想起已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