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剑照寒宵 第17章 借住

“你没什么想问的？”

江为玉闻言扭头，齐微与她并肩而行，却相隔五尺远，旁人见了，恐怕以为两人是碰巧同行的陌生人。

她此刻已猜出齐微前往碧龙帮的目的，也明白自己应尽的辅助之责，的确没什么好问的，便答道：“暂时没有。”

齐微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镇抚司的船可没那么好搭，你若敢坏了我的差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是在敲打她，还是意指昨夜事？江为玉面色如常，笑道：“大人放心，朋友有难，我向来竭力相助，决计做不出背后捅刀子的事。”

齐微停下脚步，冷笑道：“利益之交也算朋友？”

去县衙的路上还能故作轻松，这下见了不靠谱的姚县令，她的焦躁溢于形色。

此行存在性命之危，仅仅相识半天，齐微无法信任江为玉，带上人存在赌的成分，遭遇背刺的可能极大，实在难以按下心中浮现的不安，只能再多敲打两句，为自己定定心神。

她方才特意向姚县令介绍了江为玉的身份，摆明是给江为玉警告——有人知晓她们一同前往碧龙帮，她若出了事，江为玉定然脱不了干系。

本朝开国男皇江湖出身，一朝即位、稳定民生皆离不开江湖中人帮助，可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乱世催生的江湖风气在朝廷的纵容下发荣滋长，逐渐脱离皇帝掌控，成为官府忌惮的势力。

新苗未能掐死，树大根深不可撼动，朝廷只好走怀柔政策，设立镇抚司斡旋其中，如今历经百年，几代指挥使霹雳手段，镇抚司早已威名远扬，足以同江湖抗衡。若官府遇上棘手的江湖事端，皆由镇抚司出面处理，镇抚司因而与江湖人结下不少梁子，再加上几年前那出事火上浇油，有些江湖人早恨透了镇抚司，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和谐。

她二人身份立场对立，无法互相信任是必然，只是齐微目前位置被动，自然忧虑更多。江为玉无法为她消除忧虑，只能尽量真诚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至亲尚有利益往来，朋友自然也能因利而交。人心易变，谁又敢断言，情比利更坚固呢？”

此话算不上惊世骇俗，却的确与众不同，尤其是从江为玉口中听到。齐微认真打量她两眼，意味不明说道：“你比江湖传闻中的样子有意思多了。”

不等江为玉反应，齐微大步向前，“走吧。”

愈往城东，愈发静谧，路上偶有车辙马蹄印迹，正午日头毒辣，道旁高墙伫立，不见一丝阴凉。齐微脚步加快，不多时便到碧龙帮。只见门口两排青衣男护卫，膀大腰圆，肃然而立，腰间挎刀整齐，酷日当头，面上无汗，肃然而立，纹丝不动，路人见了都绕道走。

江为玉正思索如何道明来意，哪想齐微根本不等她，直接走到头一个男护卫面前，仰起下巴道：“喂，你们帮主在吗？”

气焰嚣张，像来踢馆的。

她个子比对面矮上半头，男护卫斜睨她一眼，没有回答。齐微翻个白眼，要往里面走，面前却拦出一把宽刀，男护卫居高临下道：“拜帖。”

“没有。”齐微回得理直气壮。

男护卫不再言语，明摆着没有拜帖不让进。

齐微嗤笑一声，转手握住牠腰间的刀柄，不等男护卫反应，刀尖已贴上牠的脖子，传来阵阵寒意。门口两排护卫登时一拥而上，将几人团团包围，腰间长刀出鞘，于日光下反射出大片光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不等牠们站定，眼前不知什么闪过，一阵拳脚交错，周围一圈人躺倒在地，哀嚎阵阵，半晌爬不起来。

江为玉抚平衣摆，站到齐微身边，齐微撇嘴，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被刀指着的男护卫躯体僵硬，目光惊恐地盯着眼前两人，齐微挑眉，手握刀柄一步一步向前，刀尖压下一个小窝，处在几乎戳破皮肉的边缘，她像一只玩弄猎物的猫，男护卫被逼着一步一步退后，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牠心思全在颈间的触感上，锋利的刀刃似乎已刺进皮肤，隐隐作痛，脚下不自觉加快后退，企图逃离，可任由牠如何拼命挪动，刀尖始终不深不浅地扎着那块软肉。

不过几步路，却难熬得没有尽头。

终于，脚跟磕上什么，牠仰倒在台阶上，本以为总算解脱，却见面前人伸长手臂，刀尖长到牠脖子上似的，依旧刺着，丝毫没有挪动。眼前是个能轻易取牠性命的高手，牠绝望地盯着齐微的手，颤抖不止。

门里有人出来，脚步急促。

来人尚未踏出门槛，便教眼前一幕吓得一惊，等看清门口一高一矮两个陌生身影，牠不敢怠慢，跨出门槛，躬身行礼道：“见过二位。”

齐微不语，端的一副冷酷模样，江为玉便知自己成了副手，她有些不习惯，轻咳一声，上前问道：“你们帮主呢？”

男人谄魅笑道：“帮主事务繁忙，在下是此处堂口管事，不知是哪位客人？”

齐微冷笑道：“叫帮主亲自出来。”

“是，是，烦请二位稍候片刻。”男人赔笑回完，犹豫着瞄一眼倒在台阶上的人，咬咬牙快步回去复命。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中，齐微收手，将刀丢到一旁，男护卫赶紧捂着脖子大口喘气，仿佛快要憋死，地上的男人也陆续挣扎着爬起来，但也不敢靠近。

没一会儿，管事领一个男人匆匆而来，齐微不认识，江为玉仔细观察片刻，认出牠正是碧龙帮的副帮主。

男副帮主一眼认出江为玉，对她道：“我当是谁，竟是青云派的江女侠，幸会。”

江为玉拱手，“见过副帮主。”

这便是所谓江湖规矩，纵使她再瞧不起眼前人，见面也要客客气气。

“江女侠客气。”

男副帮主微笑回礼，面色霎时一变，竖眉怒道：“不知碧龙帮哪里得罪了青云派，竟惹得江女侠如此不顾礼节，前来滋事。”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四周瞬时噤声，原先丢人的男护卫腰板挺直，目光齐聚江为玉身上，怒目圆睁，仿佛她若答不上来，便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江为玉倒端得云淡风轻，回道：“阁下当真高看，晚辈此番前来，只为陪同乾字使拜会贵帮，绝无它意。”

男副帮主面容扭曲一瞬。

赤红官服似由鲜血泼洒而成，浓稠的血液浸染大片深红，教人辨不清衣袍本来颜色，脚步无声，血于身后接连滴落，地上开出一连串艳丽的小花。

步步生莲。

牠脑海中莫名浮现这词。

人命化成的血莲。

……

男副帮主回神，时隔多年，那一幕依旧惊起牠一身冷汗。

齐微面露不耐，男副帮主不敢生疑，光是见她一身赤色，已是心惊不止，牠慌忙行礼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着实失礼，还望恕罪。”

齐微没有理牠，扭头对方才拦牠的男护卫道：“现在我能见帮主了吗？”

只这一句，男副帮主立刻厉声道：“当真愈发大胆，从前失礼也便罢，竟连乾字使也认不出，还不快给大人赔罪！”

牠正好顺手推舟，将失礼之责甩给男护卫，再向齐微卖个乖。

这男人膝盖顿时软了，跪下磕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可惜齐微不吃这套，她从不信什么手下人自作主张的屁话，上行下效罢了。

“有其主必有其仆。”她扔下这句话，不顾等她表态的众人，率先跨过门槛进入。

江为玉跟在她一步之后，也不理会这场闹剧。

男副帮主咬咬牙，忙快步跟上，对上齐微立马笑容可掬，自觉领路。

刚入大门，两旁兵器林立，散落几个粗糙的木桩，俨然是个小型教练场，齐微不理会男副帮主的频繁殷勤，光明正大地转头乱看，记下地形分布。

过前院又一重拱门，门梁上雕刻“碧江潮声”四字，门里仿佛换了天地，青砖绿瓦，绿树红花，正逢春末夏初，檐下芍药已有衰败之意，一旁的新芽倒褪去春日的稚嫩，愈发葱茏茂盛，显出勃勃生机。

齐微抬头看字，字体工整，但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略显死板，卖对联都算便宜货色，只能勉强糊弄不识字的老人。

男副帮主见她停留，立马介绍道：“这是我们帮主的墨宝。”

“真难看。”

齐微跨过门槛，毫不顾忌僵在原地的几人。

男副帮主继续忍气吞声，领二人至中堂，男帮主已坐于右位等候，见几人入门，忙起身抱拳道：“见过大人。”

入室便是扑面而来的怪香，齐微鼻子不禁颤动一下，又见其仅仅起身，未曾相迎，她更为不满，本该客气些还个礼，此刻不乐意了，草草挥手道：“不必。”

说着脚下未停，不等招呼，自觉落座左位，半点没有访客的样子，比自己家还随意，还颇为嫌弃地用手扇扇，“什么味道？”

男帮主讪笑两声，饶是心中不满，亦不敢表露，回道：“平日惯于焚香，大人见笑。”

侍者奉上茶水点心，男副帮主请江为玉落于次座，自己再次一位，坐到江为玉对面。

“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男帮主笑容，同副帮主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教齐微作呕，她臭着脸道：“我奉旨办差，想借用此地几天，望薛帮主行个方便。”

“这恐怕不妥。”不等薛帮主开口，男副帮主立马开口拒绝。

自门口碰面至今，齐微从未正眼瞧牠，此次亦不例外，她慢悠悠地捧起杯盏，吹散升腾的水雾，“你是帮主？”

男副帮主咬牙，面上依旧赔笑道：“不是。”

“这位是副帮主......”帮主忙要介绍，姓名刚到嘴边，却教齐微直接打断，“不是帮主就闭嘴。”

堂上两个男人面色黄了绿，绿了黑，双双噤声。

江为玉轻轻咳一下才没笑出来，她算明白镇抚司为何名声如此糟糕。

齐微似是未觉，真当男副帮主不存在，抬眼对帮主道：“意下如何？”

勉强扯出笑脸，薛帮主为难道：“确实不便。”

杯盏放到桌上“咚”的一声，齐微扭头，语气不善道：“有何不便？”

薛帮主斟酌片刻，问道：“不知大人征用此处，意欲何为？”

“有些事知道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齐微冷言，“你真要问？”

“不敢，不敢......”话已至此，薛帮主哪敢再问，只能搪塞道，“只是此处乃我帮中要地，恕难相让。”

齐微拍案，暴躁道：“又不是不还，耽误朝堂要事你有几个脑袋能抗？”

几句话下来已掉了两次脑袋，薛帮主讪笑几声，“小人一介布衣，哪敢误朝廷大事，奈何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近日忙于漕运赈灾之事，不敢耽误，望大人体谅。”

齐微冷面不语。

“赈灾自然要紧，大人必然体谅。”

随声附和的人，却是江为玉。薛帮主不禁起疑，按说牠同江为玉并无交情，江为玉又与齐微结伴而来，断没有帮自己的道理，只怕别有用心。

“那是自然，我来的不巧，可镇抚司的差事也耽误不得。”齐微长叹一声，“如何是好？”

江为玉道：“大人若想交差也不难，只看薛帮主是否愿为大人解忧？”

两人齐齐将目光对准牠，薛帮主明知眼前是个圈套，可哪敢直言拒绝？

“小人必然尽力而为，只是不知如何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