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笑敏将明化的旧衣拿回房间后,又去找红豆闲话,见明机也在,竟省了一趟路。
“我告诉你们一个新闻。”笑敏开门见山。
明机和红豆相视一笑,不知哪个倒霉蛋被笑敏捏住把柄了。
“明化有喜欢的人了。”
明机着实有些吃惊,家里的姊妹多是活泼好动的,唯有明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不与外男接近,何以会有喜欢的人呢?不过,笑敏虽喜搬口弄舌,却从不信口雌黄。“谁?”
“易千欢。”
“是吗?”明机心想,看来三妹要害相思之苦了。转念又想,幸好今天没跟着一起去踏青,不然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平白无故惹明化不开心。“所以你今天为了避嫌没一起去吗?”
笑敏道:“开玩笑,当我跟你们一样怕她吗?我是因为去当铺典卖旧衣去了,一文钱一件,聊胜于无。”
明机道:“你可真有闲工夫啊,一文钱也要跑一趟,这什么黑心当铺啊,一文钱收了旧衣,怕不是转手就能卖一二十吧?”
“一文钱也是钱啊,大小姐你可真是财大气粗啊,”笑敏转向红豆,“你说是吧?”
红豆道:“我也觉得你挺闲。”
“好吧,你们二位比我有钱,我穷。”笑敏转移话题,“你说这冯明化,眼光还挺高,我以后要是跟易千欢说话,她不会杀了我吧?”
明机道:“那你就少说两句。”
笑敏道:“那我哪忍得住啊,这易千欢一表人才的。”
“一家姊妹,和气最好,你何必非跟人过不去呢。”
笑敏道:“这得看我心情了,我还觉得她跟我过不去呢,明明我先看上的。”
一个月前,笑敏从乡下来到雁州城,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见谁都要搭两句讪。一次,她跟着冯乙在外头转悠,遇见了易千欢,当时便觉得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就主动与他说话。再后来,她为了饱眼福,又担心落人话柄,便哄阳红豆一道去外头逛,以“邂逅”易千欢。一回生二回熟,易千欢竟也喜欢她爽利的性子,便主动来冯府结交,也因此催发了冯明化的春心。
笑敏大功告成,拣了冯明机几块糖糕,扬长而去。明机问红豆,“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红豆笑了笑,“我只听不说。”
“为啥呀?你怕得罪人吗?”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就不会错。”
“你是担心笑敏乱说,还是怕得罪明化?”
“也不全是吧,万一我们说话的时候,隔墙有耳;万一我表述不到位,引人误解;万一当事人将来嫁了个史官,一不小心让我名垂青史,那就划不来了。思来想去,还是不说的好。”
“你活着多累啊,整天顾忌这么多。”
“没有刻意地顾忌,或者说,这些刻意早就形成了我的习惯,一点不累。”
明机大抵是觉得理解不了红豆的谨小慎微,便转移话题,“明天去梅姨那里找她外甥女玩吧?”
“等几天再说吧,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跟我们玩呢。”
半夜,葇兮睁眼,见满室清辉,平添冷意。往常这样的时节,她总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听窗外的呼啸,期待夏日的来临。
茶油香依旧萦绕在齿间,她不禁悲从中来。每过霜降,三人起早贪黑,披霜戴露穿梭于油茶林间,凭三人之力,所榨茶油年年力拔头筹。可年复一年,家人不曾沾油腥。
夜风徐徐,送来阵阵桐花香。
‘泡桐花开农家忙,赶紧下地去插秧’,眼下,家里还有好几亩田尚未施秧,不知他二人要劳作到几时,思及此,葇兮泪眼婆娑。
夜色渐浓,葇兮正准备入睡,却突然听见梅氏的叫骂声,“小娼妇,你躲在哪里?快出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冯府众人合伙去拉梅氏,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住,梅氏三下两下摆脱了所有人,朝路边拔了几株老虎刺,劈脸朝葇兮打来,葇兮急得大哭,“阿娘,不要!”
梅姨听见尖叫声,急急朝葇兮房间走来,但见她婆娑满面,嘴里呓语不断,忙将她叫醒。
葇兮惊醒过来,见姨母在旁,知是做了噩梦,她想止住哭声,不教姨母担心,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缩在梅姨怀中抽搭了半响。
葇兮做了什么梦,梅姨无需过问半句,其中种种,她再清楚不过。但是,梅姨其实并不完全知晓。
当年,梅姨的手脚每每迟钝些,便有一顿好打。但是,人生而不同,她用尽全力,也没法和长姐一样快。
而葇兮却不同。无论是针线、插秧,还是编竹,没人比她更快。
江奉宣虽每日沉迷诗酒,不闻妻女辛劳,但有时来了兴致,也会旁观一二。他发现,这些妇孺干活时,只知闷头干,从不思考怎样可以省时省力,而葇兮除了天生手脚麻利,还有几分小聪明。他于是试图对葇兮稍加启发。
梅氏见丈夫不务正业,还要耽误女儿功夫,十分不悦,又慑于丈夫暴力,便不敢多言,只得眼神命令葇兮,不许与丈夫说话,岂料女儿恍若未闻,气得她在旁又摔又扔。
葇兮经过江奉宣指点后,手脚更胜从前,附近引以为赞。梅氏有时也难得跟着笑笑,毕竟这样一来,葇兮的婆家少不了多给些聘礼。
就在葇兮也沾沾自喜时,梅氏却给了她当头一棒——“娼妇,明叔家的春梅一天能编十六七,你只能编十六个,你有什么用?”
葇兮暗中观察明叔家每日的产出,告诉梅氏,“春梅和她娘合伙虚报了数字,就是为了骗你,让你不高兴,不信你去她们家看看。”
梅氏也觉得起疑,因为春梅的手速她见过,无论如何不能与葇兮相比,但是她不管这么多,“你要是编不了十七个,我让你屁股开花。”
除了慑于梅氏的淫.威之外,葇兮拼死拼活,为的也是能让梅氏喘口气。她心中的怨恨,两分在于江奉宣,七分在苛政,一分在村民身上,后来,又匀出了半分给楚翘。不知从何时起,兄长似乎再也无心向学。她此来雁州,七分为逃婚,剩下三分,则是为了兄长的束脩。但愿兄长如从前般发奋,有朝一日拯救她于水火。
思绪回笼时,葇兮想起换下的旧衣裳里还剩一个铜板,连忙下床去拿,却发现内兜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铜板不知所踪。她沿着昨日的路,借着月光仔细寻找,待走到花园时,忽见前方白袂翻飞。她连忙闪到一边,不知是什么人在半夜起舞,她担心冲撞了别人,只得返回了芍药居。
冯少扬也闻见了这三月的清幽。他下床铺纸,“月下何所有,一树桐花紫。桐花半落时,相思正决堤。舞剑复写诗,思卿一何深。相思无尽处,天地有穷时。”
写罢,他拔剑出鞘,但见:来如雷霆收震怒,收如晴空停细雨。快时如电闪雷鸣,慢时如风吹柳絮。能添壮士英雄胆,能解佳人愁闷苦。桐花纷纷漫天飞,衣袂飘飘上下舞。
冯府这棵四五丈高的泡桐树,两年前才有的。
翌日,巧樨起身时,见葇兮已穿戴齐整。她暗暗惊叹,前来投靠的亲戚并不少,可换身衣裳就判若两人的,就只有这位了。
梅姨睁眼时,葇兮已候在床前。
“姨母,方才樟姑姑来,给了我这个荷囊,里头有五百钱,我不善言辞,推托不过,她硬塞给我。”
梅姨推开葇兮的手,“给你就收着,这是府上的规矩,人人都有,笑敏也有。”
“可我跟笑敏不一样呀。”
“大娘子有心待你,你便拿着,你也别怪我离间你母女,这钱莫要全给你阿娘,也需留些防身。”
笑敏来到芍药居,巧笑嫣然地向二人打招呼,又将手中的果馔梅上,“好姨母,我一个人闲得慌,过来找葇妹妹玩耍。”
葇兮见梅姨示意,方才接过。她捻起一枚从未见过的干果,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剥了皮,一入口,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甜晕了,不禁莞尔。她想起紫槐镇曾有人说起荔枝干,有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它的绝味,很快便被真正吃过的人拆穿反驳。他们都说,梅氏曾吃过此物,但葇兮从未听她提起过。想来这个便是荔枝干了。她看了一眼果盒,希望能穿梭时空,将它送到家里。
“从前我还不知,为何这个叫作妃子笑,如今知道了。”笑敏道。
葇兮一愣,知笑敏读书少,但是说话做事的确有一套,难怪长辈们都喜欢她,老太太和谭氏似乎都生了将笑敏留下来的心思。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笑敏的夸赞,只得道向梅姨:“姨母,敏娘笑话我!”
梅姨笑着摸了摸葇兮的头,安抚她莫要紧张,“那你就谢她金口。”
葇兮臊得颊飞红霞。
笑敏接下话茬,“都说我这张嘴开过光,葇兮,你信我!”
梅姨道:“你们两个说话,我进去躺一会。”
两个小辈起身相送,待梅姨进了卧室,笑敏轻声示意葇兮出去,“梅姨身子不好,我们莫要吵着她。”
葇兮感激地回以一笑。
“听说你们老家收成不好,可有什么打紧?”笑敏一脸关切。
“不打紧的,如今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就不碍事了。”葇兮见被人揭了短,故作轻松地自嘲道。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
葇兮愣了一下,冯府的人一个比一个好。今日一早,巧樟前脚刚走,冯少扬后脚遣人送来一筐物事。如今笑敏不过和自己打过两次照面,竟暗提借钱之事。“府里有吃有穿,大娘子待人至善,冯乙兄和你又对我多加照拂,我还能有什么难处呢?”
“你没有难处,可江婶婶有难处啊。”
“乡下吃喝都是现成的,倒也没什么难处。”
“你跟我客气什么?我原也不是冯府人,姑母膝下单薄,姑爹去年又吃了官司,我们三房就更艰难了,如今你来了,我便有了伴,我们姊妹要团结起来,莫被其他房低看了去。我当你是亲生妹妹,江婶婶若有难处,我岂能坐视不理。”
“敏姊姊一番好意,本不应辞,只是你瞧我这样,到时只有你进的,没有我出的。”
“亲姊妹提什么进出?我的钱也是姑母给的,我一个女孩家,无甚用钱之处。如今你家中有急,你在府里也不安生,若你宽了心,也好同我玩耍。我原也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看着笑敏如沐春风的真诚,葇兮感动得一塌糊涂,“姊姊一心为我着想,我感激不尽,将来若有需要,一定管姊姊开口。”
“别的不提,我只说一句,府上姊妹,原与我不同。你穿得素净,她们见你是来投奔的,难免以貌取人。我那里有些衣裳,颜色鲜翠,不衬我这肤色,横竖占了我柜子。你生得雪白,穿什么都好看,若不嫌弃,去我那里挑几件?”说罢,又递过一个荷囊,“冯府虽好吃好喝,你姨母到底是个小的,你一个女孩子,没点钱傍身怎么行?我家中时常寄钱过来,姑母也不短我的。”
这荷囊十分精致,金线绣的蝶恋花栩栩如生。落在葇兮眼里,这却并不是个荷囊,而是一顿猪肉。
“多谢敏姊姊,无功不受禄。我并不是冯府的小姐,有吃有喝就行了,哪有奢求身外物之理?”
“此言差矣,世人浅薄,总是先敬罗衫后敬人,大不了等你成了我嫂子,让冯乙兄连本带利还我就好了。还有,‘小姐’是娼妓的雅称,莫要乱用。”
“什么嫂子?你别乱说!”葇兮面上一阵羞赧。
笑敏这么说并非没有缘由,初见那日,笑敏看得真切,葇兮望向冯少扬时,分明带了几分羞意。经年累月浸润于贫苦之人,乍一见到富贵公子,生些妄念,也是情理之中。
葇兮很快平复下来,“‘小姐’竟是这个意思,多谢你指正,不然日后定要闹笑话。”
见葇兮还在犹疑,笑敏强行将荷囊塞给她,“再不拿着,便是不把我谭笑敏当姊姊,那我以后再也不敢找你玩耍了!”
几番僵持之下,葇兮只得道:“敏姊姊如此盛情,教我好难应对,待我回头问过姨母,她若应允,我便承了你这番心意。”
“别告诉姨母,她身上一直不好,我们做小辈的,自己能解决的事,就不要麻烦大人。”
葇兮便问:“姨母怎么了?”
笑敏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姨母真是个苦命人。大概十年前,冯乙还是个小孩子,跟一个姓易的小孩打架,那人掉了一颗牙,脑门上还起了包,他家人要拉冯乙去见官。那时的州尉刚好跟冯府有点矛盾,要是报官,冯乙少说得脱层皮。那小孩的父亲提了个丧心病狂的私了方案,说让梅姨陪他睡一觉。岂料没过多久,梅姨有了身孕,冯府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让姨母喝打胎药。再后来,姨母就……天天吃药……”说完又补充道,“姑母一直格外照顾姨母。”
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两人都默了一阵子。笑敏便转移话题,“你今年几岁了?”
“我开运四年生的,再过些日子就九岁了。”
“好巧,我也是开运四年生人,不过我已经过了生辰。”
葇兮有些诧异,她见笑敏比自己高半个头,原以为至少比自己大两岁。
笑敏又道:“快去我屋里看衣裳吧,也好穿得像个‘小姐’。”
葇兮跟着笑敏一路穿梁走栋,看着仆妇们恭敬地屈身退让,她好生为难,也不知该欠身还是微笑。到了嗣音馆,笑敏打开衣柜,顿时满室华光,姹紫嫣红,葇兮不禁看呆了眼。
“好漂亮!”
笑敏十分得意,“那是!本姑娘的每一件衣裳可都是精心裁制的,穿出去就会万众瞩目!”
葇兮小心翼翼地选了两套半旧的衣裳。
笑敏却拿出一身簇新的晕染桃花裙,裙子上似乎笼了一层妃色的轻烟,看去犹如雾天里的桃花锦。“美人还需华服配,你雪肤如玉,穿上这桃花裙,正应了‘人面桃花’。”
葇兮暗惊,方才她分明只瞥了一眼这衣裳,因为看着崭新,是以不敢多看,不曾想笑敏如此深谙人意,又如此大方。
笑敏几番推搡,终于将葇兮劝进内室更衣。
巧嫣无比惋惜,“敏娘,我刚才还担心她没有眼力见,挑走你的最爱,没想到不是人家挑走的,是你主动送出去的。”
笑敏云淡风轻,“一件衣裳而已,世上多的是绫罗绸缎,哪里穿得完呢?”
葇兮出来后,又被笑敏按在梳妆台前坐下。一番捯饬后,笑敏亲自拿过铜镜,“迟早被选进宫,哪里能轮得到冯乙兄!”
葇兮瞅了一眼铜镜,面上云兴霞蔚,当即垂低了头。在家时,梅氏总贬损她的长相,说多了,她也就当真了,是以总觉得矮人几分,此刻一改前观,再不信梅氏所言。
梳完妆后,笑敏拉着葇兮来到菱角街。平日里,她听人说起雁州的繁华,如今见了,倒比想象中的更为富丽。
“我们去吃些点心,你想吃什么?”
葇兮想到米豆腐,说出来又恐让人见笑,左右看了看街边叫卖的,发现根本叫不出名字。
“我是外乡人,敏姊姊是东道主,自然应当拿主意,让我见识下雁州的美食。”
“跟我来。”一语既毕,笑敏信步走入百香馆,小厮见了来人,忙点头哈腰,将二人领进雅间。
笑敏并不看食简,当下如数家珍道向小厮:“甘蔗汁、杨梅渴水、漉梨浆各一壶,鸳鸯共白头、乌云托月、三脆羹、水母脍。”说罢又向葇兮道,“你喜欢什么,随便添上。”
葇兮想起七岁生辰时,梅氏给她买了一小截甘蔗。记得当时,摊主无论如何不肯卖,“哪有卖一截的?教我怎么做生意?”梅氏百般哀求,摊主无论如何不为所动,葇兮只得劝道:“阿娘,算了。”摊主见她生得伶俐,这才破例切了一截。她轻嚼一口,顿感一年的苦累都得到了偿还,正欲吐出渣滓,见梅氏果然伸手去接,然后放入口中嚼了许久,吐出一口碎末。葇兮再咬第二口时,略一用力,将甘蔗上的血印呈给梅氏看。梅氏骂道:“天生就是个无福之人,吃口甘蔗都能流血。”当下将甘蔗收好。葇兮道:“这甘蔗稍一放久,便脱水萎蔫,再也吃不得了。”梅氏听罢,只得自己嚼了。
“才用了朝食,我二人如何吃得完这些?”
“吃不完,就让巧嫣带回去分给仆妇们,也不浪费。”
葇兮一边吃着,一边用心记下这些食物的味道,一边想象阿娘尝到这些美味的样子。她默默念道,愿你食能果腹,衣能蔽体。
“葇兮,你的名字真好听,你爹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葇兮对爹爹爱恨参半。一方面,山村生活贫瘠无味,父亲让她凭空领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给她编织了诸多美好的遐想。另一面,葇兮又恨他不务正业,酗酒虐妻,每次阿娘被打得遍体鳞伤时,她甚至想过杀死爹爹,好教阿娘解脱。但如今斯人已逝,葇兮的恨意也消散许多。“他是开运初年的贡举。”
“难怪你吐锦谈绣,原来是家学渊源,我是羡慕不来的,”不过转瞬,笑敏便见葇兮的笑容化作点点哀伤,“怎么了?”
葇兮自记事起,家中便整日鸡犬不宁,几次惊动县衙。江奉宣每次虐打梅氏时,楚翘与葇兮拼死相护,但兄妹二人年幼力寡,江奉宣将二人往屋外一丢便栓上房门。于是,屋内锅碗瓢盆乱奏,屋外一片哭天抢地。待得江奉宣力乏时,他打开门,朝二人道:“她不是你们的娘,她就是个狗娘养的!”兄妹冲进去扶起遍体鳞伤的梅氏,三人哭作一团。
去岁腊月二十八清早,雪积三尺,酒博士来家,告知江奉宣宿醉于酒肆,希望梅氏将其接回。酒肆不过三里之遥,她本以为,阿娘不消半个时辰便回,岂料过了一个多时辰,阿娘仍未回。楚翘出门去寻,从半路将爹爹背回后,又去背负伤的阿娘。
那日,江奉宣一直在哀嚎,葇兮小声提议,“不然请郎中来?”她心里想着,郎中可以一同给阿娘治脚。梅氏扭着脚冲到葇兮身前劈头盖脸一顿乱扇,“他吃醉酒了,把你床吃没了,你帮他请郎中,我脚流血了,你可想过帮我请郎中?”
待至黄昏,江奉宣的呻/吟声低了下去,葇兮再次提议找郎中,梅氏气得大骂,“你就是想我死!”
葇兮急得掉泪,她看了一眼楚翘,兄妹默默走出房门。葇兮提议一起去找郎中,楚翘让葇兮去,自己则留下来照看双亲。葇兮也放心不下家中情况,便去了。
郎中来时,告知梅氏预备后事。
葇兮对江奉宣的恨意,在两日后的除夕,随着江奉宣的逝去,消弭殆尽。她只恨当时没有勇气顶撞阿娘的淫威,早些去请郎中。抛开暴妻恶行,江奉宣犹如一轮明日,启蒙了她对光明、美好的向往,使得她心中所想,与村民有所不同。正因为如此,她心生郁结,无法正面爹爹在她心中的形象。
爹爹如何从一个声望有加的寒门贡举,堕落成酗酒虐妻的懒汉,这期间种种,她不得而知。仅能从阿娘频繁的哭骂声中推断,爹爹受奸人所害,从此赭衣换乌纱,在牢狱中过了五年。出狱后,他性情大变。她曾问阿娘,奸人姓甚名谁,惟愿出头之日,为父洗冤,但阿娘拒不肯言,还讥讽她浮萍之命公主心。
“他去了。”葇兮小声道。
短短几瞬之内,笑敏将葇兮脸上的阴晴变幻尽收眼底。“抱歉,触你伤心事了。哎,好人不长命,可惜了江伯父的大好才华。不过,他有你这样的女儿,想来在天上也会心中大慰。”
葇兮觉得这个同龄人有说不出的好,真是相逢恨晚。这样的女孩,想来谁见了都会喜欢。再想想自己,难免相形见绌!只愿日后能见贤思齐。在家为了省时,她每次吃饭都狼吞虎咽。自从来了冯府,虽然每顿饭都让她大开眼界,但她每到六分饱便停了碗筷。此番,她也是吃得极为谦让。
笑敏大快朵颐,有牛吞海饮之势,“我拿你当自己人,才不拘着,你倒好,在我面前装淑女,真不给面子。”
葇兮虽然喜欢这些食物,却也是浅尝辄止,每样都尝过后,便拿手绢擦嘴。
笑敏见她神色与举止不一,暗暗称奇,看来此女值得一交。当年她与葇兮一样,初来冯宅时,也曾惊叹满桌的美食,可她却不曾像葇兮一样收敛,想来也惹过人笑话吧。
她的面上流过几丝不易察觉的辛酸。不过很快,她便平复下来,聊起最热衷的话题,“你才来府上,冯府的人没几个良善之辈,你这样一朵小白花,可别被她们摧残了。”
葇兮心下骇然,想问个究竟,便道:“我看冯家的人个个都很好相处,待我极好。”
“你不能光看表面,老的不说,就说几个小的。丑的那个叫阳红豆,死了爹妈,过来投靠冯家二房,她一门心思想嫁给你表兄,成天搔首弄姿不像样,跟很多男的纠缠不清。长得像挖煤的那个叫冯明原,笨得要死。胖成猪头的,叫冯明化,心思特别恶毒,天天躲家里看春宫图,等长大些还得了,一日都不能没有。”
葇兮恰到好处地惊讶,以表示对笑敏的尊重,心中却想,既长得丑,又如何招惹桃花?
笑敏见她听得仔细,果然大喜,“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见着就知道了。”许是想吊足胃口,又道,“再有半月,便是罗老娘子的生辰,你虽是外客,却也要在府里长住,可有想过送什么寿礼?”
葇兮正想听下文,岂料笑敏却卖了关子,既如此,她也不好追问,倒显得小家子气。笑敏提到生辰,她不免又想起旧事,去年梅氏曾说,只要她五月能编完一百个篓子,生辰时就能吃煨鸡蛋。葇兮日拼夜赶,提前两日完成了任务,梅氏却改了说辞,“我要不这么说,你能这么勤快?”
葇兮对煨鸡蛋心驰神往,自去镇上买了一个回来,“阿娘,摊主说我生得水灵,便宜一文卖给我的。”
梅氏狠狠剜了她一眼,自顾拿上农具出门。待到归来时,大老远便闻到家中传来恶臭,她紧赶几步,见江奉宣捂着鼻子站在门外。
“狗娘养的,给你女儿买个鸡蛋怎么了?快给我钱,我去外面住。”
梅氏自是不愿意,“去外头歇要花钱,要不你将就一夜。平常你通宵赌钱也不嫌累,大夏天的,挨一挨天就白了。”
江奉宣上前就是一个耳刮子,“臭婆娘,给不给?”
梅氏顿时眼冒金星,脑袋有那么一刻眩晕,葇兮见她站立不稳,掩饰好满腹心酸,立即上前搀扶梅氏,梅氏却将手掌抵在她胸前,用力推开,蹲下身来从床底下的杂物堆里摸出一把铜钱,奋力摔在江奉宣脚下,紧接着跌坐在地,捂面抽泣。
江奉宣上前踹向她的肩膀,“臭婆娘,给脸不要?捡不捡!”
葇兮顾不得胸前疼痛,赶紧蹲下捡钱,交给江奉宣。
江奉宣立时换上一副慈父面孔,“葇兮,你也去。”
葇兮摇头,“我不去。”
江奉宣便哼着小调大步流星走远了。梅氏左右开弓,连扇葇兮五巴掌,“两文钱买的鸡蛋,你水灵?我看你还水不水灵!”
葇兮很快便拉回思绪,回到正题。村中老人过寿,无非是送些腊肉、棉衣之类,这些在冯府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我不太懂,你有什么主意吗?”
“我想送个花梨木佛珠,安眠益气。”
葇兮哪里知道什么花梨木,“我回去问问姨母。”
“你别叨扰姨母了,她整个人都虚透了,你还去烦她。”
葇兮听罢,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我不好花冯府的钱买礼物,几百钱也买不了什么。我倒是会写几个字,写几句吉利话给她祝寿,如何?”
“不妥,我见你谈吐不凡,胸中当有笔墨,心中佩服得紧。然冯府世代经商,最不喜诗书,再说,你若把她的孙儿孙女比下去,她老人家定会恼了你。”
“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全。”
“没什么,我们二人都是篱下客,理应相互扶持。对了,你可会女红?”
“乡下女子,个个都会的。”葇兮干活的速度和手艺远近闻名,无人能及,为此,不少妇人都跑去江家一看究竟。
“不如你给她做件绣品,既不费钱,又显得贴心。”
葇兮回去将笑敏宴请之事告知梅姨。梅姨道:“整个雁州城也找不出比笑敏更懂事的孩子,你要能学到她半点,我就放心了。”
葇兮又将笑敏的提议说给梅姨。梅姨道:“老太太的生辰还有两个月……”
葇兮激动地拍掌,“那太好了,两个月做出来的寝衣,必定教她挑不出任何毛病。”
梅姨看着葇兮欢欣雀跃的样子,眉心一皱,“你还要在这里待两个月么?”
那一瞬间,葇兮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成了熊熊烈焰,灼烧着她的双颊。她似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嗯……要是再留在冯府,我阿娘怕是要担心。”
“不是我要赶你走,是谭娘子她不太喜欢你。”顿了一顿,梅姨又道,“你问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你觉得呢?你姨父不在,家里由谭娘子说了算。”
葇兮强自镇定,“给姨母添麻烦了,我过两天就走。”
翌日,笑敏来佩兰苑请安时,谭氏道:“敏敏,你想读书认字吗?”
笑敏道:“姑母,你怎么忽然提到这个?”
“你看,那些挣大钱的,有名望的,都是读书人,吴知州家也请了女先生。我们虽是小门小户的,这几年也挣了些钱。说来,冯家能有今日,也赖祖上与读书人的一段渊源,你虽是个女孩,却是个顶聪明的。要是再读两本书,那就无人能及了。”
“之前梅姨也说读书好呢,还教我认字来着,但我觉得好无聊,但是姑母你也这么说,那就试试?只是,请女先生要花不少钱吧?”
“大房那边有红豆,二房有明笄,四房有明一,我们四房摊一下。一个时辰给一百钱,两天一次,算下来也不多。”
笑敏又问,“那葇兮呢?姑母你岂不是要出两份钱?”
“两份就两份吧,她既来了,也不能亏待她。”
笑敏道:“这一个月两三千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不如我们去别家问问,找些人来跟我们均摊一下?”
谭氏笑道:“这要是潭州,兴许能行。我们雁州能有几个人,谁家有这个闲钱,也不会教女娃们读书识字。两三千也不多,趁这几年家里有点闲钱,也让你们尝尝墨水的味道。”
笑敏出了门,找到易家的店铺问易千欢的行踪,便径直去了。
易千欢笑脸相迎,“姊姊好雅兴,比个男人还男人。”
笑敏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是想你了。”
易千欢吓了一跳,虽知笑敏向来不正经,却也没料到她脸皮厚到这种程度,“姊姊,你……”
“怎么?我喜欢你,你讨厌我么?”
“不是,不是,”易千欢连忙喝茶,压下脸颊上的不适,“我当你是女兄弟,你不要乱开玩笑。”
笑敏见好就收,“以后我没时间出来玩了,我央求姑母给我找了个女先生,教我读书写字。”
易千欢觉得有点惋惜,认识一个月以来,笑敏给他带来了很多惊喜,“怎么,要考状元?”
“那倒不是,冯家这几年遽然发迹,不比你家树大根深的,料这富贵终究也难长久,就想趁早为自己打算,多认几个字,好过将来无一技傍身。”
“你不是最讨厌读书么?上次跟你说一句古语,你抢白我半天。”
“此一时彼一时,我呀,不可能每天都一个样吧。”
“话说,不过是认几个字而已,你怎么像跟我告别似的?你怕不是要悬梁刺股,闻鸡起舞?”
“请女先生每个月要三千钱,以后我少不得要做些针黹补贴家用,要是有七八个女孩跟我一起分摊费用就好了,可是,谁家闲得没事让女娃认字啊。”
易千欢心想,我方才拒绝她,她回去之后,定然伤心,我若能帮她一下,也算是将功折罪,“兴许会有,等会我让成衣店的掌柜帮你问一下。”
“真的吗?你对我也太好啦!”
易千欢道:“你对我也不错。”
笑敏道别时,易千欢忙拿了两包点心。回到嗣音馆,笑敏便把红豆和冯家两姊妹叫了过来。
“这双黄连酥,可是个好东西,采摘上好的金银双色花、黄芩、连翘,以水煮沸,晾凉以和面,制成具有养生功效的点心,可缓解咳嗽和咽痛,达官贵人家必备之物,可贵着呢。”
众人对这点心暂不绝口。明化便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雁州就算使钱也买不来,是我朋友从开封府带回来的。”
明化道:“你知道开封府在哪吗?两千多里,来回至少两个月,是你朋友能去的地方吗?大字不识,张嘴就来。”
“易千欢说这是开封府的点心呀,”笑敏一时也有点懵逼,“大概是我听错了吧。”
四周一时有些寂静。明化不知,她的心事早就悄无声息传遍了整个雁州城,她视为生命一般的自尊,在他人眼里一文不值。易千欢,负心汉,你怎么可以让如此伤风败俗之女糟蹋你的点心?总有一天,我会八抬大轿成为易府的当家人,而你,给我提鞋也不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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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冯少扬深夜思故人,谭笑敏慷慨解燃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