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已经是下午,裴修之把易清清送到了医院门口就离开了,他临时接到了学校的通知,好像是实验室出了什么事,要他回去处理。
怕付远没吃饭,这孩子嘴挑,和方措比起来也有的一拼,在私房菜餐厅中她六打包了一份胡萝卜木耳肉丝。
不过带回去后付远也没吃,只垂着头,目光落在眼前的书页上。于是护工阿姨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可以作为晚餐,又节省了一笔。
下午还没天黑的时候,付先生开车来了医院,把两个人接回家吃饭。
“付叔叔好。”
付威志坐在驾驶座上点了点头,脸上是和气的笑容,“你妈还好吧?”
“嗯,还是老样子。”
付威志说:“今天你付阿姨做了不少你爱吃的菜,尽管吃的够,有段时间不见,又瘦了不少。”
易清清笑笑,转头看向外面的黑色,树梢上挂着红红的灯笼,映照的树干都是红色迤逦的。
到了付家,付女士面带微笑地迎出来,身前还系着围裙,半开放式的厨房里散发出阵阵香气。
难得的家庭味道。
在门口换了鞋后,几个人走进去。
“饮料还是红酒?”付远走进厨房,从里面拿出了一瓶红酒和果汁放在桌上,让易清清自己选择,她指了指果汁。
等上了餐桌,一时倒安静下来,几个人教养很好,食不言寝不语,也就付女士偶尔小声礼貌地询问几句易华英女士的近况。
吃完饭后易清清和付远在客厅小坐片刻,就准备回学校。这时天黑了,冬日的路不好走,考虑到安全问题,两个人没让付先生送。
楼下黑乎乎的,头上的一盏灯还在闪烁,应该是接触不良,增添了一丝恐怖氛围。
两个人站在楼道中等车。外面的风呼呼地吹,易清清把手插进口袋,半张脸都埋在围巾中,不想说话。
可付远显然不这样想,他背对着外面,站在易清清面前,挡住了一大半的风,正说起自己受邀过段时间可能会随老师去外省参加竞赛:“到时候我给姐带一些京区特色回来。”
易清清在一旁唔唔地应着,也不说话,怕一张口冷风就灌了进来。
付远也不气馁,只听见易清清随意的应声都觉得喜悦难当,他继续说着自己的大学生活,像是在跟女朋友汇报流程一样,迎面对着的目光落在易清清的垂下的面容上,闪烁着破碎的光,如同捧着全世界的喜悦难当和小心翼翼。
两个人的倒影映在灯下,一高一矮,付远看见灯光下的影子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等完全把人笼罩在自己怀中才开心地笑了。
几分钟,车子到了。
两个人都坐在后座上。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话多,一路说个不停,询问两个人是不是学生,易清清看着窗外,只有付远时不时地应几声。
寝室里的灯是暗的,一个人都不在,现在时间已经九点,易清清拿着水卡进了洗手间准备洗洗就睡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她被震动加铃声的手机惊醒了,一瞬间头脑清醒就连手脚的温度都冷了一瞬。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凌晨一点。
这种时候的来电一般都是要事,且多是不好的消息,自从易华英出事以后,她最厌恶地就是深夜的来电,也可以说是恐惧。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有了不好的猜想。
“你好,这里是新密协和医院……”
那边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快速地意识到是易华英女士出事了。
“我马上到。”她挂了电话,就下床套衣服,羽绒服直接套在睡衣的外面,穿着拖鞋就准备向楼下冲,一边点开手机,开始订车。
刚到楼道口,手机又响了,她怕又有什么坏消息,拿着手机的手都颤抖起来。
来电显示是裴修之。她松了一口气,接了电话,整个走廊上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是我,裴修之。”那边似乎正在穿衣服,窸窸窣窣声传来,随后就是关门声,裴修之压着声音,让自己显得从容冷静,他轻轻出声,似乎是怕惊扰了女孩:
“清清,你先在宿舍呆着,哪儿也不去,穿好衣服,我马上过去接你,现在晚上你一个女孩子搭车不安全。”
易清清没出声。她在尽力压抑住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慌张被裴修之的声音渐渐抚慰下来,连对方为什么知道医院的事她没有心思询问。
裴修之那头声音没停:“我半小时……不,我一刻钟后就到你学校,你先换好衣服,多穿几件,外面冷小心冻感冒。”
挂了电话后,易清清发着愣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看见走廊尽头的黑夜,只能看见在冬风吹摇晃的婆娑树影。
魑魅魍魉。这一刻,她的眼中好像有无数鬼影飘荡,可再一回神,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见尽头阳台出传来的呜呜声。
她回到宿舍,麻木地把里面的睡衣换下来,套上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穿上厚实的毛呢大衣,这些都是方措安排林助理给她置办的,在这种时候,易清清甚至想起了一些毫不相关的小事,也许林助理都比方措清楚她的衣柜是何模样。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单纯地扯了扯嘴皮。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裴修之已经到了楼下。
等易清清叫醒楼下的管理阿姨打开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这时候的气温最低,阿姨的火气在看见易清清微红的双眼后和听了来人的解释后还是没说什么话,安静地开了门。
唉,这大晚上的都是些什么事。
易清清木然地跟着裴修之上了车,她坐在副驾驶上,男人探过身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她能闻见他身上冰冷的味道,露在外面的一张脸也冻的惨白,不像有些人,受过冻后会发红。
她突然有些歉意:“你怎么知道医院出事了?”
裴修之正在启动车,听到这话,头也没抬,打着方向盘:“我在照顾阿姨的护工那里留了电话。”
易清清眨了眨眼。她看着男人的侧脸,车顶上的车灯亮着,很微弱,是橘黄色的光芒,把裴修之冰凉的皮肤都显出一丝温度来,随着暖气越来越足,他嘴唇才多了一点血色。
她小声地呢喃了一句:“谢谢。”
裴修之,谢谢你。
她在心底重复道。
有时候,一个人的心很容易被一根稻草给压死,之后再也起不过来,一个人走惯了,可还是会害怕孤独。夜路太冷,有人陪着总是不同。
车子就停在门外,现在这个时间点,路上都没人,周围的店面都是关着的,除了医院门口的灯和一些霓虹灯在闪烁,附近都是暗的。
易清清走在前头,医院里的灯又白又冷,她步伐很快,只不过还没有找到护工,那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易华英女士去世了。
这么快,还是没有赶到。夜里发现的不太及时,等医生赶到送到手术室,已经无力回天。
一瞬间易清清倒在地上,一层冰霜沿着水泥地冻到了她的心上,电话那头还在说话,她已经没有心神去听,脑海中只重复着一句话。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最爱她的母亲也走了。
远处的灯还亮着,黑暗中新密协和医院几个大字模模糊糊,笼罩着一层黑雾。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好像经历过一般,就连心中的麻木疼痛都像程序化的过程,身体和心神已经分割开来。
裴修之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的模样后叹了口气,把挂断的手机装进口袋后把易清清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整个人都缩进了裴修之的怀抱,脸贴着裴修之大衣的领口,能感觉到上面裹挟的寒气,渐渐地有热度从男人的脖颈处传来。
向医院走了几步,裴修之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的颈侧被水打湿了一样,润润的热意,风一吹又是凉飕飕,怀中的女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哭泣都是沉默的。
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整个身体紧绷地走进了医院。
在走廊上把易清清放了下来,旁边靠墙的位置都是蓝色的座椅,在上面垫了围巾后,才让易清清坐了下来。
她整个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
易华英走了,母亲走了,最爱她的人也跟着远去了。
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面对面,谁也没说话。
医院里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比其他地方阴寒一些,特别是夜里,总感觉暗处躲着什么东西。
她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裴修之的大衣衣角,暴露在外的指骨微微泛着青白,紫红色的毛细血管红的要凸出来一样。
裴修之向前小小走了一步,把易清清整个人都攮入怀中,一双手搭在女孩儿的颈后,轻轻地拍了拍。
许久以后,她的精神勉强镇定下来,裴修之口袋中的手机振动不停,她掏了出来,接通后放在耳边。
是护工。
她说她已经协助护士把易华英女士的遗体送入太平间。
易清清站了起来,慢慢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一阵风吹过,脸皮像是橡胶一样,又紧又干,手指甲划过去留下一条红痕。
裴修之内侧的毛衣上留下了痕迹,看来她流了不少泪水。
“抱歉。”
裴修之温声:“没关系,也许你需要去见你的母亲最后一面。”
是的,易清清想。她要去见易华英女士最后一面。
太平间里更冷,最后易清清出来的时候腿还在打颤,整个人抖啊抖的,不单纯是因为冷。
她只是看着躺在架子上的易华英女士突然觉得很陌生,因为长时间的躺在床上,整个人瘦削不堪,原本饱满温柔的脸庞也变得刻薄起来,两旁的颧骨好好耸起,一双眼凹陷下去,露在外面的手指像冬日枝头的树丫,青白色的。
陌生至极。
她都有些想不起来过去的易女士长着什么模样了,苦痛的记忆消磨了曾经的美好。但应该是极美的,极具人格魅力,在她高中时期,她见过不少的男人,他们都手捧鲜花与宝石围绕在易华英的身边,祈求得到她的一丝垂爱,所以她应该是很美的一个女人,男人总是会被极致的诱惑所吸引。
可那么美的一个人躺在冰凉的担架上,眉目冰霜,像开败了的话,过了时节就谢了。
易清清被裴修之搀扶着带到了车上,暖气打开,她眉眼间的那份冷意也散了一些,裴修之摸了摸她的指腹,太冰了,动作克己守礼,没有丝毫地越线。
暖气被开到最大。
她坐在副驾驶上都感觉到热风扑在面上,躁的很。
医院太晚了,一些手续还得明天再过来办,裴修之准备把易清清送到附近的酒店休息一晚上再说。
途中经过一家烟草店的时候,易清清埋在手掌中的脸抬了起来,用手搓了搓,她扯着嘴皮子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在笑着什么,最后敲了敲车窗,看向裴修之:“我需要一包女士香烟。”
烟能解愁,酒能除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