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手腕上搭着衣服,心如死灰地被押着指认现场,瞟到角落里,面无表情抱臂盯着屋中高悬的彩色风铃发呆的时潇。
刘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男人,除了脸没哪儿点是好的。
心狠冷漠,跟变化多端的妖怪似的,顶着善解人意的皮子不声不响就给你下套,不管你话说不说出口。
只要情绪进了他的埋伏圈,闷声不响地就全给你炸成烂肉,怼着你心中最痛的点狠劲逼,最后什么事实都能哄出来,偏生还不得不认,跟陷进泥沼似的动弹不得。
就连最后盯着你签字的时候,都能笑着跟有神性似的。
但是这字只要落定画实了,他才会穿回皮子,冷心冷面到什么都不认。
歇斯底里,苦苦哀求,什么都不认了,只认你嘴里供出的词儿,状纸上画的押。
刘怀套上黑布,顶着围成半圆自发让出条道的父老乡亲指指点点,烂肉似的被刑警扯着踩过门槛。
视觉被夺,听觉就愈发明显。
就连风来的声音,刘怀恍惚间都能听到,风铃底下坠着的彩色布条应和着“叮铃叮铃”打着摆的声音都能听到。
甚至......被挂在供桌上的黑白相片被连坐着噼啪一声碎掉,玻璃碎片炸裂着落到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时潇回望着黛色掩映中的村镇,心中一动,声音比平常轻得多,也不管几米外的林晦能不能听见,叫了声:“林晦。”
林晦似有所感回过头,没有莫名其妙,只是明显顿了下,才笑着答:“怎么了?”
“根据刘怀供述,俞江舸生前很可能曾恢复记忆,但是于你而言有用的或许不多。”
时潇平静地抬眼看向第一次说话背影示他的林晦,没有多余的赘述。
“这是刘怀心怀恐惧的原因,也可能是俞江舸选择这种......抗争方式的原因,或许是她清醒的时间不够长,也可能她并不想把那段记忆共享给残害她十数年的凶手,她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当年的只言片语,能确定的只一点,那晚是她尚且不清醒时就残存的梦魇,但她并未使用任何载体包括文字,音像等方式,对任何事进行记录。”
“终于找回名字了,叫俞江舸吗?”
林晦顿了下。
“俞、江、舸,很好听,......眼边江舸何匆促,未待安流逆浪归。”
林晦摊开的手心碰到细密的雨丝,手指颤了颤又垂回身侧,没了阻碍的雨沿着荒废的瓦制屋檐吧嗒吧嗒往下坠。
林晦偏过头对目光沉静看着他的时潇,毫无阴霾地笑了下:“那她家人呢?现在有联系到吗?”
“在联系,但离她回家还要段时间。”
时潇轻嗯一声,弯了下为了避雨被扯一路沾上湿意的左手,目光触及林晦睫毛不知什么时候挂上的晶莹雨滴时,时潇心头过电似的弹开,抿着嘴有些慌张地回:
“雨停了,我——你!”
林晦探出右手拉住时潇,不是缱绻的情人般的牵手,而是童年玩伴过家家时装大人蹩脚的握手。
林晦温热的掌心攥住时潇并拢的四指,甚至依恋似的往下拽了拽。
时潇狭长的眼尾骤然一缩,恍惚间五感尽退。
唯独心尖上传来种针扎般的阵痛,跟破洞似的往外冒出抑不住的情感,被愚弄,自嘲,难过。
往日对林晦那些跟凭空冒出似捉摸不定的情思评估,于此刻也似乎有了新的冠名。
......什么都是,唯独不是出于他以为的,或者是他想——
林晦仿佛犹嫌不够,又凑近了些,略低头看着时潇眼睛,火上浇油般,话音里带着勾似的直往人心里钻,闷声道:“时潇,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时潇知道会是哪儿,这是落莺镇,人生地不熟的,林晦能去哪儿,只能是那里,那次后他查过,但他打心眼里不想去,他不想看林晦疼。
时潇挣开有些热的手背,没什么情绪显露地回头看:“......好。”
落莺镇里的晚上黑灯瞎火,昏暗的路灯零零碎碎地随意散在道路两旁,天空倒比城市感觉更近一点。
那阵雨不大,只让云层散了些,夜幕上漏出疏疏几颗星,这种体验对时潇而言,不新奇,他见过比这还干净的天空。
那是没什么工业污染的地方却称得上五毒俱全,污浊不堪。
两人默不作声走在青砖马头墙夹住的水泥路,现在距离下班折回来落莺也两个多小时,避完雨后,目的地一个半小时了还没走到,倒不是两人走路墨迹,而是现在他俩现在能走到这儿,就是时潇一言堂干涉的结果。
时潇昨儿讯问室连轴转晚上没睡好,今儿中午又没午睡补回来。
他原本就不舒服,还被看出情绪不对,某个混蛋二话不说把原先计划飞了,他还差点被某人硬扯回家,最后折中找家没用花生油的农家菜馆吃饭。
点的菜,但是洪城普遍口重,按时潇能接受的辣度没几口就吃不下了。
快散了的饭,硬被某个家伙聊了会儿天,原先不忿的老板顿时相见恨晚,就差推杯换盏喝两盅,眼含热泪盛情邀请钻后厨。
林晦于是心满意足拎了堆老板石缸里私藏下酒的溪石斑,附带一堆按他口味杂七杂八的要求。
老板娘手艺确实好也耐心,就是没加辣心里没过瘾,最后上桌前硬是给菜上添了点儿青红辣椒丝才作罢,菜合口味又鲜美。
连带着时潇一不小心碳水配多了,更困了,现在眼皮都懒得撩起来。
“到了,里面休息会儿再走。......前面就到了。”
林晦的视线瞟了眼远处犹如黑洞似的工厂,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钥匙串撞在一起哗啦响,担忧地回头看向抄兜站着明显不怎么在状态的时潇。
“时潇,你渴不渴?要不我去——”
“不用。”
时潇顺着林晦那下意识的一眼,视线落在离面前白色小洋楼不远处杂草丛生看起来荒废已久的工厂。
时潇听到铁门被从外往里推开的声音,才移开注意力,四下打量起不像疏于打理的院落,碎石小路两侧低矮的植物似乎是......勿忘我?
“都是你拍的?为什么摆这?”
时潇印象林晦在家似乎没挂几幅相片,扫着面前几乎挂满几面墙的风景照,冷不丁想起林晦解释不拍人像的蹩脚理由。
林晦迟疑点了下头,斟酌不会引起时潇不快,才含糊不清回:
“嗯,我拍的,我走过的地方也想......没什么,记录一下。”
撒、谎。
说过不冷,非得翻箱倒柜真不嫌麻烦,啧,果然热了。
时潇面无表情伸手扯下身上的厚毯子,漫不经心地,下意识随手抓起往后甩,不知想到什么。
时潇手倏然一顿,停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上重量一轻,毯子被背后递来的手接过,暖意离去的瞬间,空落落的手心又被塞进新的热源。
时潇面色平静,步履如常。
只脑子里模模糊糊蹦出个想法,完全跟他背道而驰的想法——既然没挑明,他是不是能把这束光卑鄙地先拢进手心。
林晦理好臂弯上还存有体温的毛毯,思绪不由随着墙壁上装饰的蝴蝶光影发散开,他不知道时潇情绪变化的原因。
生气,难过?
......时潇在生气什么,为什么难过?
难道他举动还是太唐突了?
林晦目光柔和地看向,暖光室灯下,困意消退似乎打算一幅幅相片看过去的时潇,从走进院子起就下意识紧绷神经彻底放松下来,算了,只要时潇还理他就好。
——那他就有机会。
“楼梯上到哪儿?”
时潇瞄了眼漆黑幽暗的窗外,神情懒散地拢上被烘的有些热的外套,抬眼望向没开灯的楼梯,随口问:“上面也有东西?”
林晦支支吾吾地说:
“没什么,应该就几盆花,没来得及收拾,不好看,天有点晚,差不多到时间该回了,不然路上真下雪不好——”
走。
咚、咚、咚。
时潇甚至连手机屏幕都没摁开,单手系着扣子,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
时潇靠在楼道口的门边,朝着空落落的压根什么都没有的楼顶,居高临下睨着几步路硬是挪出八十一难的林晦,不轻不重睨过没什么房屋遮挡,视野正好的观景小平台正对的确是那黑黢黢的厂房。
时潇平静得面色下心头冒出种果然如此的酸涩。
......他果然就那么直愣愣望着吞噬自己母亲的凶兽长大,积聚的恨意一遍遍冲刷,满腹的不甘一次次洗礼。
仇恨刻进骨血,思念深埋心底。
“呼~不想让你知道的。”
林晦曲腿坐在平台上,脚悬在空中踩不住实地,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我小时候怕黑,爸妈也不在,有时候心里难受了,就过来坐坐,也没几次,我伯母伯父,聂双,大哥也陪我,但我不想,有时候就想我妈,可能是我小时候不懂事,我妈工作又太忙,没空陪我的缘故,总是耍脾气嚷着我爸找我妈,长大了这习惯也没改。”
林晦笑了下。
“时潇你别替我难受,我不想你难受,......本来不想跟你提的,又特想你陪我,不知不觉就说了,话说出口,想反悔也没成功。”
时潇绷紧下颚,一把拽回边上坐着没防护的林晦,冷着脸道:
“坐好不会说话?......自己来?”
林晦任由时潇扯进安全地带,曲起双腿,目光也没从工厂上离开,点了下头又快速摇了下,诚实地说:
“小时候伯母不放心,有找人看着我,但是进来的一般只我一个,见我不愿人跟着也就不强求,我打小真挺自由的,除了不让过夜和带着聂双外,没要求。”
林晦每每他看到他母亲的葬身地,他的心脏仿佛都会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握住。
然后慢慢地一点点被剖开碾碎,他真的不想这样,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心中不断翻涌的屈辱更是抑制不住。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凶手依旧能逍遥法外!
为什么连凶手是誰都找不到!
......凭什么当年的事有丁点线索出来,到最后都会一场空?!
时潇面沉似水,垂眼盯着恨不得头埋进膝盖的林晦,克制住把林晦揪离这里的冲动。
时潇闭了闭眼生平第一次为自己不过脑子的举动后悔,他不该毫无准备地捅破林晦那层壳。
是他太急于求成,是他错了。
“林晦。”
时潇拽着林晦的衣领,蛮横地把林晦从壳子里拎出,鼻尖几乎快贴住林晦,喉咙像是哽着根刺,拔不出也咽不下。
“你抬头看着我,张如海说对外的说法是你爸提的要求,你爸不想你往后一辈子都念着,想你能按你妈的愿望快乐长大,所以才求着警方把当年所有的讯息全挡了,你跟我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张如海跟你漏口风前就早知道了?”
林晦低低笑了声,撑在身后的双手死死扣住水泥地。
“他能瞒我多久?我妈走了才三年,他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我!我凭什么不知道,啊?只要跟当年沾边的线索,我全摸了,我为什么要查方天理,我为什么独独,独独对这儿那么厌恶?你明白吗?”
“我不理解,他凭什么什么都瞒着我,他凭什么就那么扔下我走了?我妈能说是不可为,我爸呢?时潇,你知道吗?领养手续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为什么啊!”
时潇不发一言,拽过旁边搭着的林晦临上楼又折回去拎来的厚毯子裹到林晦身上,半晌终于开口:
“知道了,下雪了,冷,裹上。”
回过神的林晦猝不及防对上时潇黑沉的眼睛,身上的毯子跟紧箍咒似的束着,一瞬间竟有种动弹不得的错觉。
林晦喉结紧张得上下滚了下,鼻尖冒出层细密的汗珠,心脏碰碰直跳,混沌的脑子里一瞬间充斥着各种乱纷纷的念头。
话音未落,冰凉的触感打在林晦鼻尖。
越来越多。
林晦怔愣地抬眼朝漆黑的天空望去,静谧的雪裹挟着凉意直往毯子没裹住的肩颈间窜去。
灰蒙蒙的天空,好像风刮起的白色飞沙弥漫在这方天地间,混混沌沌的。
初雪伴着吹过山间的清风裹挟而来,澄澈的天空飘扬起清雪,雪花片片,银光闪烁。
蓬松的白穿云破雾落在长睫之上,又融成水,轻柔描摹过眉眼顺势滑落,被挤掉的毛毯彻底丧失作用。
藏蓝的毛衣肩部落了层薄薄的融雪,白得扎眼。
时潇视若无睹转过身,不动声色瞥了眼身上披着的驼色大衣上那层银粟般的琼花。
身侧钥匙碰撞发的声响一停,林晦垂着头掩在暗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就跟做错事情没挨揍,又被塞了块糖的小孩子似的,事后又悔悟,吞吞吐吐道歉。
“......时潇,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害你上面冻了那么久,我拿了条围巾——”
拐角暗处懒散靠着墙的时潇没等林晦说完,漫不经心扯了下一起身差点滑地上的大衣,伸手接过围巾。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时潇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碰到熟悉的柔软时明显顿了下,走到光下才不动声色观察起围巾,从颜色粗细到触感都跟他办公室偶然捡到过的羊绒线团无二。
心中摇摆不定的问题这时也慢慢尘埃落定,有了答案。
啪。
时潇面无表情地听着林晦的絮絮叨叨,垂眼看着不远处从巷子里跑出来滑倒的小女孩,没多犹豫地吩咐林晦去附近找监护人,蹲下身拍净小女孩身上蹭的雪。
“谢谢哥哥,哥哥也是出来看雪的吗?”
裹得跟个彩色团子的小女孩石子踩空摔倒没哭,被时潇抱起的时候也没闹,反倒小心翼翼地把手上拿着刚放完还带着火星的烟花拿远。
在时潇无声的默许下,小女孩才用蹭干净的小手摸着蓝色围巾。
“哇,好漂亮的围巾,哎?有只小蝴蝶,可是小蝴蝶好可怜,角落里孤零零的,哥哥,你可不可以以后给小蝴蝶找个新朋友?我麻麻说啦,要好朋友在一起才不孤独!我就有好多好多朋友,麻麻!我在这儿!!”
时潇:“......”
时潇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没第一时间转头,反倒愣了下顺着小女孩的手看过去。
一个女人气喘吁吁跟着林晦跑过来,对着时潇连声道谢:
“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们了!这孩子皮得很,前面跑着跑着就没影儿了。”
等到两人离开,小女孩拍着小胸脯对妈妈小声道:
“麻麻,你那么笨笨,竟然跑丢啦,有没有跟哥哥,唔,两个哥哥说谢谢?你要谢谢囡囡给你保守了秘密。”
孩子妈妈闻言哭笑不得地轻拍两下小女孩屁股,摇着头无奈道:
“好好好,是妈妈的粗心,把自己弄丢了,谢谢囡囡帮妈妈保守秘密,也谢谢哥哥们帮妈妈找到囡囡,妈妈当然跟哥哥们说过谢谢了,囡囡说了吗?”
小女孩看着并肩离开的两人逐渐消失在视线,扭过头,脆生生地回:“当然说啦!哥哥刚才还答应囡囡要给小蝴蝶找朋友呢!”
十八更,五千奉上。
十八欸,这数字,啧,好想今儿就停这儿得了。
我能停,别人能停吗?
不能。
当初我构思情节时,脑子里走了无数遍,因为我找不到怎么才能合乎基本逻辑,又是第一次着笔,拿不准,所以本来就打算当玄幻文写了。
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写的是感情流,我想写的是愛,而不仅仅是爱。
还是那句话,今儿十点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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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