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寅是南朝齐国皇帝的妃子所生,排行第三,他两位兄长是皇后所生,长兄立为太子,次兄封为南康郡王,萧寅不受父皇宠爱,和次兄关系好,一直追随着次兄,皇帝死后,太子即位,辅佐新任皇帝的同宗重臣萧炎顾忌南康郡王兵权,诬陷郡王叛变,出兵讨伐,郡王惨死,临死命人把萧寅送走,后来萧炎篡位,南齐灭亡,改国号为梁,齐国末代皇帝,即萧寅长兄,和次兄命运相同,年纪轻轻就给害死。
萧寅相信,他能顺利来到北方归顺他国,庶子的身份是一因素,萧炎对他是毫不看重,才会任他活命,逃亡北方的第二年,他孤身一人跪于宫门前,恳求皇帝让他带兵讨伐萧炎,皇帝给他五千兵马,要他汇合守春的四万驻军,然而,到了守春才发现驻军根本不足两万,且一半以上是老弱残兵。
萧炎不知如何打听到萧寅出兵,提前派兵来攻,三万的兵马以钳形之式自两道夹击,把萧寅困于守春城内,眼看就要攻破城墙,萧寅无法,夜间带几轻骑逃出城,往正在守春东北方三百里远屯兵准备攻打钟离城的诚王去求救兵,而那一夜,帮他领兵保住守春的就是顾依。
顾依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从夜半战至申时,方等到萧寅带来援军,那时梁军已乏,但见北军只有不到五百兵卒,便继续进攻,萧寅带兵来时,梁军来不及退,结果全军覆没,这战事曲折,报上朝廷的只是结果,即萧寅以五千兵马灭梁军三万。
那几年战事频繁,萧寅收兵后就班师回朝,他和顾依的相处前后就只有三天。第一天,是他遭梁军突击,急逃至守春时,被梁军悍将挺枪来刺,这时城墙上有人发箭,一连两箭,穿那悍将喉咙而出,只用箭就取人首级,萧寅入城后去问,便有人给他带来顾依,他那时就惊讶,箭法如此高超之人,居然只是个少年。
那晚萧寅就出城求援,次日再见到顾依,顾依是在马背,浑身浴血,头盔已不在,他在战场厮杀,右手执枪,左手长刀,长发在沙尘和血肉泼溅中恣意,与座下马匹的鬃毛飞扬融合,形成慑人的桀骜之姿,他那瘦削的身躯,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能不用缰绳驭马,能一□□穿铁甲,能刀抵盾牌再把人削首。
梁军的领兵将领是被顾依打下马背,逃窜的时候,给后到的萧寅砍头,萧寅认得这个将领,是带兵杀他次兄的其中一位兵将,所以他毫不留情,这三万大军,他一条命都没留,有砍杀的,有活埋的,也有逼到淮河去淹死的。
第三次见顾依,萧寅正准备回朝,看见顾依排着队在领米饭,他走上前搭顾依肩膀,豪迈地说:“贤弟,你到京城来找我,你萧大哥我,请你大鱼大肉,美酒好菜。”事后聊了一顿饭的时间,萧寅便走了。
萧寅回京受封后,找兵部打听顾依,却查不到这人,顾依原来没有军衔,他再打听,知守春这个据点当初是国舅顾秦带兵打下来的,他再多问几个人,才终于知道顾依是顾秦庶长子,顿时对顾依又更觉亲切,然而顾依没有军衔,他无法讨要,顾秦又不是个好商量的人,他找不到合理的说法去要走人家的儿子,那之后他又几次出兵南伐,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事,没想到转眼便过去十年。
刚出锅的鱼羹端上桌,萧寅隔着那散发着鲜香的烟雾注视桌对面的顾依,在等菜上桌之时,他问顾依近况,容貌已是成年男子般俊朗的顾依,还是如十年前的少年般,安静的时候,像毫无存在感的一个影子,说话说得又轻,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讲,问他几句,他就笼统地答一句,两人之间这距离感,令萧寅觉得气闷,倒也不是气顾依,就觉得难得一遇当年的救命恩人,却如此不投契,很是可惜。
“来,吃,这是我最爱吃的菜,全京城只有这里的厨子做得好。”萧寅借吃来再开话匣子,他亲自给顾依拿碗盛鱼羹,把能捞的鱼都捞到碗里,放到顾依面前,“是用鲈鱼和莲叶做的羹,你们北方人本来不吃海鲜,但这道菜,我介绍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不说好吃的!快,趁热吃!”萧寅给顾依递匙羹。
“鱼啊。”顾依喃喃,他接匙羹,向萧寅低头道谢,却又垂下手,匙羹敲在桌面上。
萧寅把阻挡视线的锅子推到一边,看着顾依的手,他本以为顾依戴的是手套,仔细看,原来是染黑的纱,从手腕缠绕到指尖,只露出指甲盖的部分。
“你的手是刚才扭伤,还是本来有伤?”萧寅问。
“本来……有点伤。”缠着黑纱的手缓缓提起,把匙羹渗入碗中,沿着碗边刮半圈,勺起半匙汤汁,身子前曲,手抬,匙羹凑到了嘴边,朱唇微启,含着匙羹前端,抿了口汤。
萧寅抓头,他第一次看个男人,还是个武将的男人,吃东西吃得这么优雅,比女子还小心翼翼,要不是看顾依眼里泛着光,自从上菜,就盯着菜没移动过视线,显然并不嫌弃,否则,萧寅真想问他是不是怕给下毒?
“好吃吧?吃不惯你说啊,还是想吃羊肉?我给你叫,但我是不吃,不习惯鲜羊肉那味道。”
“鲜羊肉什么味道?”顾依问,他又抿了口汤。
“骚啊,不过你们这些爱吃的人都不觉得有味儿,我形容的你们也不明白,怎么样?你不爱这个就说,我让厨子上羊肉炉。”
“不用,这个好。”那一小匙羹的汤总算给顾依抿完,他却把匙羹放了下来。
萧寅不耐烦了,唤随从去请厨子准备羊肉炉。
“大人。”
萧寅皱眉,“什么大人?叫萧大哥。”
“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走?”
萧寅不可思议地眨眼,这顾依怎么如此不懂世故?暌违十年的故人相见,哪有一顿饭不吃完就走人的道理?
“你不用急,吃饱再走。”
“我吃饱了,这一碗,我能带走吗?”
萧寅咋舌,他思索着是不是他还有不懂的北方请客之道?有客人不能在请客的主人面前把菜肴吃完,而带回去吃的礼仪吗?
“你……你吃这碗,再带一碗可以吧?我都说了,候卫府那边我给你交代,你今天不用回去,以后也不用,你这本事,哪能当街使?我要把你引荐给一个人,他在路上了,你就等一会儿。”
顾依原来面无表情的呆样子忽地露出一丝谨慎,萧寅看出他有所顾忌,也不愿乱猜,就直截了当问:“你和你爹是不是出什么事才会去候卫府?候卫府是禁军,不归你爹管,我找来的人也不是你爹那边,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和大哥说,大哥不会害你。”
顾依挺直背脊,双手搁在腿上,有礼有矩地向萧寅跪坐鞠躬,低着头说:“顾依让萧大哥误会,实在抱歉,家父是要顾依多了解京城,才让顾依到候卫府,并没有难处要大哥操心。”
萧寅深吸口气,轻轻叹出,顾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若换作别人,他是一定生气 ,绝不拿热脸贴人冷屁股,但顾依救过他,他赏识顾依,且他对顾依的情况能感同身受,想当年,他为人处事也是小心翼翼,深怕惹得父王不悦,直到他二哥带走他,他才能过得自在。
“没事,大哥没这么小气,你吃,要带走就带,我叫人给你装一锅。”萧寅说着,见顾依抬起头,那嘴边居然有了弧度,在笑呢,萧寅第一次体会,博君一笑原来那么有成就感。
羊肉炉端上来时,顾依那碗鱼羹总算是快见底,萧寅都添了两碗,还喝了一壶的酒,他其实不是那么饿,他不久前才吃过,但顾依这人太难聊天,都不主动说话,萧寅穷尽了话题,就只好专心吃喝。
萧寅不说话后,顾依才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吃,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萧寅多看了会儿,觉得顾依这样子也说不上妩媚如女子,又不是造作如文人,他不是刻意吃得慢,也不似不合口味而勉强下咽,反之,他每一下咀嚼都像在细细品味,那眼神里的波光闪动,是体会到美好而现的变化,他很珍惜地在品尝,不错过那浓郁的汤里的每一样食材,仿佛这是他唯一的一次能尝到这美味,于是必须牢牢记住这味道。
本来就好吃的一道菜,看着顾依这样吃,这菜的层次都给提升,萧寅反省起自己大口喝汤大口吃肉的吃相堪称暴殄天物,不由自主地就放慢动作,匙羹碰撞瓷碗的声音渐少,这声音其实一直都是他发出,当他克制下来,这阁楼便只剩下缓风拂动风铃的清脆铃声,还有楼下教书的老师在朗读书经的清晰嗓音。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子曰……”
这是在教论语的为政篇,萧寅以前没少背,都是他次兄提着戒尺在一旁监督他背,背得不好就落尺警惕他,那回忆可不太美好,萧寅拿起所剩无几的酒壶就口喝,试图阻断那不断侵入脑中的朗读声。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声朗读不是楼下传来的,萧寅放下酒壶,看向顾依,见他果然在自言自语般,细声地复述所听到的语句。
“顾依。”萧寅叫,等顾依抬头看他,才问:“你爹送你去太学吗?”
“父亲让我学习骑马打猎,杀敌护主。”
萧寅颔首,理解为顾秦是把顾依当家将来养的,他也留意到,顾依对有关顾秦的问题都不正面回答,这要不是顾秦吩咐过他不可对外透露家事,就是他本人不想要说,以顾依常年待在军营来判断,顾秦肯定是亏待这庶长子的,但是亏待到什么程度,萧寅虽好奇,还是知道贸然问很失礼,于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探。
远处一马车行来,拉车的只是一匹马,所拉之车庄严,但不华丽,随侍的有前后左右四个轻装护卫,另外还有两个在屋顶一路跟随。
“来了。”萧寅站起身,来的人正是诚王,他知道分寸,顾依只是个平民,不能让诚王纡尊降贵,亲自来见。
“贤弟,你跟我下去,我带你见诚王,当年就是诚王殿下借我兵马退敌,这些年我一直得殿下关照,殿下赏识年轻才俊,一定会喜欢你。”萧寅来到顾依身边,伸手去扶。
顾依礼貌地挡住萧寅的手,自行起身,他仍是微垂着脸,但腰板挺直,他表面依然不显露喜怒悲欢,眼神却忽而变得不同,原是静如止水的深沉,现在却闪烁着精光,萧寅看得出,那是心有所求的火苗。
“萧大哥。”顾依终于又可贵地主动开口。
萧寅睁大眼看他,满怀期待地问:“哎,你说。”
“能不能先不要让诚王殿下知道我是顾家的子嗣?”
萧寅有些为难地沉吟了会儿,顾依接着说:“说我原本是替顾家下田的工人,而后在军中服役,可以吗?”
“不……这……贤弟,我是要推荐你当武官啊。”萧寅眉头皱得能夹筷子了。
“大哥,我不可以入仕。”
萧寅一愣,顾依接着解释:“我家有少主,等少主成家立室,我必须跟着少主。”
萧寅对这问答充满了不解和怀疑,这顾依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奴性使然?还是顾秦对他有别的安排才特地安插他在禁军?
萧寅看楼下马车已停,诚王很快就要进来,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要嘛就是顺着顾依的意思,否则就打消引荐顾依的念头。
萧寅并不是不懂看人的,他出生于宫廷,经历过惨烈的王族斗争,当年皇帝只给他五千兵马,且出兵不久就遭梁军重兵突击,他便明白,皇帝其实是要他送死,于是他才没有回朝求助,而是去找只和他在宫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诚王,那次之后,他屡遇贵人,仕途顺遂,诚王就说他心思敏锐,能识中坚。
尽管顾依对萧寅至今都是隔着一道墙在交流,萧寅却打心里认定,顾依纯洁且善良,侍奉着一个混浊的主人,白白浪费他战神般的能力,早在十年以前那沙场上的惊鸿一眼,萧寅就下了决心,顾依是他需要得到的羽翼,有朝一日,能助他光复齐国。
“大人。”萧寅的随从走过屏风来提醒,萧寅打眼色让他退下去。
“贤弟,大哥答应你,你也答应大哥一件事。”等顾依点头,萧寅才说:“大哥下次出兵,你要随大哥一起。”
既然顾依不想升官,那就继续当个无名兵卒,只要侍奉对的主人就行。
不等顾依回答,萧寅牵起顾依手腕,走下楼去。
“大哥,我答应你。”很轻很轻的回答,萧寅能听出那是真心。
“好弟弟。”萧寅抬起手,摸一把顾依头顶,“以后,鱼汤羊肉,大哥天天给你带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