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闻鸡啼苏醒,他听闻好几人的鼻息,睁眼一瞧,见榻下睡着一排他七个弟弟,这是自顾玖出生后就不曾有的,因为每晚必然有至少一人需要给少主守夜。顾依看弟弟们肩贴肩,或背靠背,最小那俩面朝着面,像孩童一般,依赖着自娘胎就不曾分开过的手足,可爱之极。
身为长兄,顾依能感到心里最暖的时刻就是弟弟和睦,每每看弟弟打闹、玩乐,却从不会争执、嫉恨,他就下决心要付出一切来保护这份属于他的幸福。
顾尔在打着呼,看来是疲惫,顾依不忍叫醒,他预想候卫府的差事不会轻松,还是让弟弟多睡点养好体力,他放轻手脚离开房间,找个无人的院子,盘坐着运气,王药要他少待在封闭的场所练功,那对他肺脏不好。
清晨的风很凉,吸进鼻腔时仿佛有一股血腥味,顾依按王药的嘱咐,小心运气,渐渐地觉吐息越来越顺畅,是过去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没再呕血。
果然得听王药的话,顾依这么提醒自己,他想再练一会儿,忽听身后有小碎步,转头看,见是二姨娘,顾尔和顾寺的亲娘,杨氏。顾依立刻起身,要到屋前去接,杨氏却走下廊,踏着地上碎石路走向顾依。
“二姨娘,天冷,您回去吧。”顾依赶过去,扶着二姨娘回到檐下。
杨氏轻轻拍着顾依手臂,说了声‘乖’,再问:“尔儿呢?还在睡?”
顾依点头。
杨氏左右看了看,四周都没人,她从怀里拿出一手工精致的刺绣袋子,递给顾依,说:“这是姨娘典当了一些首饰的钱,你带着,在外头别吃苦,看好你弟弟,别让他总是鲁莽,在家里犯错那只是挨板子,在外面可能要杀头,姨娘听说,羽林军很严格,进去得挨杀威棒,你给人塞钱啊,别挨打,你呀,老是挨打,真是……可怜孩子。”
顾依看姨娘说着就哭了,有些无奈,心想杀威棒打的是充军的犯人,他和顾尔不是有罪,怎么需要挨?
“二姨娘您放心,我一定看好二弟,这钱您收着吧,军府管吃喝的,不需要用钱。”顾依把钱袋放回姨娘手里,他其实想留些什么给姨娘,身上却只有从王药那里换来的甜枣。
“二姨娘,我们兄弟有存些钱粮,本来想换牛,但现在我能拿俸禄,换牛的钱我来挣,存起来的那些,我会让三弟拿出来,您帮我照顾我姨娘,换些布做衣服,还有……”顾依踌躇了会儿,说:“母亲要是罚我姨娘,您帮我说 ,等我休沐日时回来领罚,弟弟们也是,要是犯了错,我回来教,罚就罚我一人。”顾依知道三位姨娘中,这位二姨娘较懂得讨母亲和父亲的心,像顾尔那脾性,犯错常常能躲过重责,除了因为顾业就着他,也靠他亲娘能帮他说些话。
杨氏皱了皱眉头,叹口气,碰一碰顾依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姨娘知道你是看得清楚很多事,你是长子,有担当,老爷对你是不一样的,你犯错,老爷罚得重,你现在给羽林军看上,老爷就对你这么好,你懂的吧,你希望你弟弟和姨娘过着怎样的生活,只要你亲自向老爷开口就行。”
顾依沉默,心想着,没错,他当然懂,他可以要求,但父亲不会白给。
日出,顾依遵循着礼数,带七个弟弟去向母亲请安,八人单膝跪在母亲房外,由顾依一人开口问安,平时如母亲没有吩咐,他们就会退开。
“大公子,你进来。”瑶灵在门内发话。
“是。”顾依起身,向弟弟们打眼色,要他们先去练功,顾尔欲言又止,顾依瞪他,他才带着弟弟们退下。
顾依推门进房,见顾夫人和顾玖坐在榻上,顾玖见他进来,不似以往见他时总是热切,而是抿着嘴,低头别过脸。
“母亲,儿子给您请安。”顾依单膝落地,左手着地,低下头。
“大公子,你在外面已经请过了,快起来。”瑶灵笑脸殷殷,和前日对待顾依的态度判若两人。
顾依站起身,敛眉垂目。
“玖儿。”顾夫人轻声说,那语气包含满满宠腻,“你不是有话和大哥说吗?”
顾依偷瞄顾玖一眼,看顾玖小脸绯红,眼里湿润,像委屈,又似害怕,他那日动手打了这个娇生惯养的少主,是已不期待少主还能像从前那样仰慕他,也许已经讨厌他、恨他,那样都无所谓,反而能使以后的相处更符合父亲和母亲的心意,然而,现在顾玖明显只是在害怕顾依,顾依知道,顾夫人不会允许这样的关系存在于嫡子和庶子之间。
顾依当即又跪下,但这次是朝着顾玖,且是更恭敬的双膝落地,还弯身磕一响头,行着主从之礼。
“少主,顾依昨日行为不当,对少主无礼,请少主降罪。”
“没有!没罪!”顾玖站起身,语气焦急地说,“大哥,你起来,我没怪你!”
“请少主降罪。”顾依依然故我。
“我……娘,您叫大哥起来。”
“玖儿,你大哥打你是不应该的,你第一天学功夫,怎么可以对你要求这么严格?你不也是这么和你奶娘说的吗?”
瑶灵立即附和:“是呀夫人,昨日少爷可委屈了。”
“不是!我……”
顾依没有抬头,只见顾玖跺脚,这孩童发泄情绪的小动作,他也希望在他几个弟弟身上看到。
“母亲,少主尚幼,不忍降罪于人,还请母亲代为处罚。”顾依深深压低着脑袋,家里的许多脸面,他不想多看,便宁可这么维持着卑微的身段,眼不见为净。
“娘,您别罚大哥!我来是想给大哥送礼物的!”顾玖跑到顾依跟前,伸出他纤细的手臂,要把顾依拉起身,顾依跪行着退开,挺起身,但还是弓着背。
“少主,顾依无能收礼。”
顾玖不扶了,他从腰间取出一东西,放到顾依膝前,顾依是低着头的,于是能近距离地看清,那是一把精美的佩刀,朱红刀柄镀着金色纹路,上等红木的刀鞘质感光滑。
“这是千牛刀,宰牛千头仍锋利!”顾玖兴奋地说,如同他往常活泼的样子,“是禁军用的刀,大哥现在是羽林卫,能进宫保护皇上,这个给大哥,将来一定用得上!”
顾依迟疑了一下,稍稍抬头看顾夫人,顾夫人轻笑着说:“依儿,玖儿看重你,你便接受吧。”
“是。”顾依双手捧刀至齐额,向顾玖说:“谢少主赐刀。”
“嘿。”顾玖笑,顾依看他,见他的脸色已不是刚才那样惧怕,白里透红的脸蛋,一点瑕疵都没有,和他弟弟们总是带着尘土的脸是不一样,这般粉雕玉琢的人,要如何才懂得那为了吃一餐饱饭都须看人脸色的苦?送他一把名贵的刀有何用?这样的刀拿去卖也不会有人敢收,不如给他们几兄弟赏米粮。
瑶灵在一旁提醒说该准备早膳,顾依起身告退,顾玖拉着他手跟出去,顾夫人没有阻拦,顾依便不回避。
“大哥,你的手怎么了?”顾玖抓着顾依的手,轻轻地用指头摩挲。
隔着厚纱布大概也摸不出什么,顾依答没事,到练功场去叫了弟弟们,一起去给父亲请安,因为带着少主,九人都能进房,顾秦瞄了眼顾依提的宝刀,没有多话,只留下顾玖,让顾依等人都去练功。
顾玖这回很听话,安分地留在父亲房里,顾依算是松口气,他把顾尔虎视眈眈的佩刀塞给顾戚,比手势要弟弟收好,没人看见时才可以拿出来练。
“给二哥看看。”顾尔去讨,顾戚当然给,其他几个也好奇这漂亮的刀,围做一团看二哥拔刀,刀出鞘,顾依即使没靠近,也能感到一股寒气,暗忖这果然不是普通的刀。
“是千牛刀,那年你攻下守春,老爷立功回朝,这是皇上赐的。”顾业走来。
“师父!”兄弟们对宝刀的注意力立即都转到师父身上,一个个问候着师父身体,顾尔嘴欠,问师父是不是终于知道板子厉害?顾依骂他放肆,他吐舌道歉。
顾业不在意,他看七个小崽子都活力充沛,想是昨晚全部没有挨打,还吃了饱饭,心里就安慰,他看顾依,察觉顾依脸色依然不好,嘱他一会儿早膳一定要多吃,别把菜都夹给弟弟。
“师父昨天给你熬了药,都没喝上,你等着,师父给你想办法。”顾业说。
“不用,王药来了,我现在要去找他。”
“大哥,我跟……”顾尔刚开口,顾依就说:“你跟我去。 ”
于是,顾依带着顾尔出门,临行前把一袋子甜枣给弟弟们分,一路前去王药家的药铺时,他问顾尔讨那封信,顾尔说弄丢了。
“你这混球!”顾依咬牙,手抬了起来,可带着伤又不能用力,就算了。
顾尔撅嘴:“我看了那信,大哥,我不学医,我现在和你当羽林卫呢。”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羽林军在京城就有二十万,非贵族不能升任军官,我们最了不起就是当个街使警卫,拿些俸禄混口饭养家足矣,能有什么出息?你去学医,可以像你王大哥那样,施医救人,受人尊敬。”
“大哥真扫兴。”顾尔不满地瞪天空。
“肚子饿?给你买黄米糕?”顾依斜视这不乖的弟弟。
顾尔撇头,还是看天,“大哥别拿我当四弟那样哄。”
“你想要那刀的话,回家时我让戚儿给你,可以吧?”
“九弟给的,我不要,我要大哥给我。”
“那你想要什么刀?”
顾尔沉吟着思索,忽然后头一阵风袭来,两兄弟一齐躲开,一只鞋子飞过来,落在地上。
“唉呀,顾依,你怎么让他躲?我就要打他!”王药叉着腰走来,不客气地一抬手就捏顾尔腮帮子,顾尔没躲,他和弟弟们都吃过王药给的不少零嘴甜食,又知道王药照顾大哥,于是对王药也是敬重。
“不劳烦你,等我伤好了,我来打。”顾依说着,把鞋子捡起来给王药,顾尔向他投来委屈的视线。
王药满意地松手,拍拍顾尔脸蛋,给塞一块香喷喷的肉夹馍喂食,乐得顾尔笑逐颜开,乖巧地叫了声‘谢谢王大哥’。
王药笑笑点头,虽然没有很正式地表明,但他已把顾依的七个弟弟都当作自己义弟来看。
顾尔把肉夹馍撕成大小两块,大的要给顾依,王药竟然说不行。
“你外伤重,这些吃不得,伤口会好得慢,我给你炖了药粥,来吧。”王药把鞋穿好,挽着顾依臂膀,带着这两兄弟到他王家药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