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荒原的流放之歌 第6章 第 6 章

何喻之祈祷白修辰千万不要拒绝。

对方思索片刻，缓缓道：“行。”

何喻之抽出手机，面露喜色：“那你喜欢吃什么？”

“柠檬。”

“什么？”何喻之以为自己听错了，“柠檬当饭吃？”

“我是说柠檬味的食物。”白修辰温和地解释，“不过我真的不饿。如果你要点的话，点杯咖啡吧。科利亚的拿铁还不错。”

何喻之把外卖软件下了回来。这软件相比他上次用的时候变了很多。他窘迫地研究着，忽然意识到办公室里有点过于安静了。

“白修辰，”他瞟了一眼旁边那人，斗着胆子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帮我？”

白修辰的神情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异样。片刻后，他恢复了笑容，答道：“因为你有潜质。”

何喻之抬起头来望着他。

“我知道，我可能还挺努力的。但是潜质，真谈不上。”何喻之坦诚道，“像娜塔莉、远洲，还有你……你们谁不比我更有潜质啊。更何况——”

更何况，他的灵魂无法永生。

“你确实在某一方面有所欠缺。”白修辰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方面？”何喻之紧张地竖起耳朵。

白修辰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沿：“开始的勇气。”

原来是这个。

何喻之泄气地向后缩瑟了一下。

白修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音乐？”

何喻之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我外婆喜欢。”他答道。

“那你自己呢？在弹琴唱歌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

“有的时候会进入到一种类似于冥想的状态。”

“不错，”白修辰道，“等你下次紧张的时候，记得提醒自己——你只是想要体验当下的一瞬而已。只要达到了这个目标，你的音乐就是完满的。”

他说得倒挺简单。

“那你呢？”何喻之问道，“你为什么喜欢音乐？因为我看到……你还学了计算机。那为什么最终选了音乐呢？”

“因为我认为艺术比代码更接近人性，”白修辰说道，似乎并不为何喻之知道他学过计算机而惊讶。

“我同意，”何喻之道，“智械可不会生产艺术，除非有人类命令他们。”

他把注意力重新移到了外卖软件上，却发现新版本已经不支持线下支付了。

“不好意思，”何喻之小声道歉，“我好像没法在这上面买。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白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之间又不是交易关系。”

***

在这几天里，何喻之为他的考试做出了几个重要的决定。

首先，因为特别招生考试需要两个分开的项目，何喻之将暂时不会把他的催眠曲融合进音频之中。他给催眠曲起名为《月下私语》，并给电子音频起名为《回响》。

其次，他的电子音频将以互动的形式呈现给考官；具体来说，就是要模仿剧场中观众的体验。考官将通过扮演不同的路人，以及环境中的元素，来控制不同音轨的播放。

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何喻之需要制作一个图形界面。音轨之间还需要互相进行动态范围压缩，甚至互相影响曲调以保证音色和谐。而这些，都需要白修辰的指导。

就这样，周五下午，何喻之又出现在了音乐系407。只不过，在他前面排着的人更多了，这次有整整四个。

何喻之叹了口气，这次他明明已经早到了五分多钟。

他只是白修辰的一位普通受助者罢了。

不过，若是换个角度来看，白修辰真的是一位很优秀的教授。但凡是能帮助的人，他都竭尽所能，耐心指导。这样导致的后果是，他又没能在6点准时下班，但与周三不同的是，他这天并没有错过晚饭，因为何喻之硬塞给他了一份学生餐。

何喻之有的时候也会不按时吃饭，但他绝对不会不吃。比如这段时间，他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过得异常充实，但总会准备点心或是饭团带在身上。他认为不吃晚饭必然会对身体有所影响，而看病的开销远大于买饭。

一周后，在第二次的絮语工作坊上，大家分享的作品都细化了不少，何喻之也播放了他新一版的《回响》，并邀请大家通过仿脑元件操控各个音轨。

“这个好玩。”娜塔莉夸赞道。

“你到时候在剧场里也会让大家用仿脑元件参与互动吗？”远洲问道。

何喻之说应该不会，毕竟目前的版本只用于申请大都会艺术学院，但替换方案他暂时还没定下来。

大家陷入了思索，直到舞者苏若紫打破了沉寂：“我有个建议。你听说过沉浸式戏剧吗？”

何喻之摇头。

“顾名思义嘛，就是要邀请观众们上台，直接和演员互动，用这种方式把他们变成戏剧的参与者。甚至有的时候，这种表演都不是在传统剧场里进行的，不过这一点可能不太适合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把观众们请到舞台上？”

“对，”苏若紫道，“你可以在台上放很多按钮，每个控制一条音轨，用来让大家自行点按。这样一来，观众们就成为了更直接的‘表演者’，甚至能真正地进行‘接触’。”

何喻之豁然开朗：“太妙了！多谢多谢。”

“与此同时，组织节目的你也成为了‘观众’，因为你无法预测台上的大家会如何表演。”白修辰补充道。

何喻之非常喜欢这种解释，因为它打破了表演者与观众的对立关系。

只不过，好可惜啊，他心想。如果能把大都会艺术学院的评审叫来观看絮语的演出，就好了。

以及，白修辰为什么还是没有分享自己的作品？

***

3月25日晚，音乐系407。何喻之正在白修辰的指导下，对《回响》进行最后的完善。

他将导出的互动格式文件发给白修辰试听，并在得到肯定后，提早一天上传了作品。

“应该给你庆祝一下，”白修辰道，“你想喝点什么吗？”

何喻之还戴着头显，正在核查次日的考试须知。他没听清白修辰的话，于是问道：“你说什么？喝酒？”

白修辰大笑出声：“行啊，但酒的话，我建议你还是明天晚上再喝。”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喻之连忙摘下头显，睁大了眼睛否认道，“我不需要喝东西，真的不需要。”

“客气什么。我帮你点杯咖啡吧，”白修辰提议，“科利亚的拿铁真的很不错。”

何喻之想到了自己上次失败的点单体验。

“不用了。我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

他只在小时候试过几次，那体验并不愉快。

“那热巧克力怎么样？学院街上有一家新开的饮料店，很不错。”白修辰认真地推荐。

何喻之拗不过他，便点头说好。

白修辰闭上双眼，开始用仿脑元件点餐。

“所以你平时经常会去学院街吗？”何喻之问道。

“有时候会去吃夜宵。”白修辰道。

何喻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吃晚饭，然后用夜宵来顶替。真是太不健康了。

“你要多少甜度？”白修辰问道，“我看你挺喜欢吃甜食的。七分糖？”

“五分吧。”何喻之道。

“好，下单了，”白修辰睁开眼，又问，“你的《月下私语》准备得如何？”

“应该……问题不大了吧。”

“什么叫‘问题不大’？”白修辰凑过来，严肃地说道，“你明天都要考试了。”

“那就算没问题了吧。”何喻之低头道，“就是，潘教授说我的气息控制得不是特别好。”

“但他也跟我说过，你比他教过的大多数新生都唱得更好。何况，你申请的又不是纯声乐方向。”

何喻之顿了顿，只觉得嗓子干燥：“我容易紧张。”

“这倒是真的，”白修辰道，“但记得我说的吗？要为自己而唱。为当下而唱。”

他轻轻地拍了拍何喻之的肩。

“你只会得到，不会失去。”白修辰低语。

何喻之只觉得耳缘温热，被触过的肩膀也生发出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好……好的。我知道了。”

***

热巧克力被送过来的时候，袋子上沾满了水。

白修辰暂停他的巴赫赋格曲；何喻之立即听见了室外淅沥的雨声。

“带伞了吗？”白修辰问道。

何喻之摇了摇头：“天气预报没说会下雨。”

“那我送你去磁浮站吧。”白修辰道。

他理好文件，取下门后的长柄伞，示意何喻之跟上。

何喻之捧着他的热巧克力踏出了办公室。紧接着，办公室的灯熄灭了，房门也自动轻轻地合上。

二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古旧的木地板随着他们的脚步发出吱呀的声响。所有的办公室都熄灯了，整个四楼只剩下他们。

“你去考察过明天的场地吗？”白修辰在电梯前站定，“别到时候找不到地方。”

何喻之心虚道：“还没有。”

虽然他做事认真，但他并不是很习惯提前打点好一切事宜。

“要不现在一起去看看？”

何喻之本来想早点回去喂猫，却临时变了卦，答应下来。

电梯门叮地打开，二人无言地进入。何喻之试着抿了一口热巧克力，却随即被烫到了。

“等一会儿再喝。”白修辰笑道，“别把嗓子烫坏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别那样想嘛，”何喻之赶紧接话，“是我自己没注意。”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何喻之注意到整个电梯里都弥漫着热巧克力的香甜。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普通朋友之间也会因为片刻的无言而尴尬吗？

等他们来到室外时，雨下得更急了。

不大的伞下，他与白修辰并排走着。手中的饮料温暖着他寒风中的肢体，为他心中的不宁镀上一层异样的情愫。

偌大的校园本该在此刻显得空旷寂寥，何喻之却只觉得自己在云雾间漫步。

他看到本科生模样的情侣冒着雨狂奔，虽然身上湿透了，但牵着手，笑得那么恣意。

他也想那样笑。

他也想当生活的主人。

他不小心触碰到了白修辰的手臂。

白修辰围巾的一角在他的面孔上摩挲。

他扶着白修辰的手臂，跃过了一汪积水。

何喻之不禁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特别的存在。

他从未有过这种幻想。

只是存于自己心里，应该不会有问题，他心想。只要不想得太频繁、太强烈，思绪应该不会像动物的信息素一样蔓延到空气里，被错误的人嗅到。

二人穿过无车的马路，来到另一边的大都会艺术学院。

“就是这里了。”白修辰在学生音乐厅前站定。

夜色中，何喻之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谢你陪我过来。”何喻之低声道。

“谢什么，我这不也是为了弥补明天吗，毕竟我没办法去现场了。”

“没事，”何喻之知道他有工作坊要主持，“我不会在意的。说起来，反倒是我得错过明天的絮语了。”

“我也不会在意的。”白修辰学他说话，“好了，现在该送你去车站了。”

***

到达公寓楼第9层的时候，何喻之依旧没有喝完那杯热巧克力。他回想着刚才，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下通道里，白修辰祝了他考试顺利。何喻之将那残留余温的纸质容器夹在胳膊下，另一只手去掏钥匙。

然而，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黑暗中，他的房门虚掩着，留下一道极窄的缝。

他仿佛心跳骤停，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单间公寓里一切如常。烤箱还在。电饭煲还在。自己那只进了水的头显也还在。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雪花？”何喻之大喊着猫咪的名字，在房间里翻找起来。床底下没有，衣柜里没有，冰箱上也没有。

“雪花？”他叫喊着，背包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雪花！”

他把床单被窝全掀了起来，又在窗帘里摸索，却完全没有见到猫咪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