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江铎面色陡然沉重,谢杉悠哉拾起筷子夹一箸脆笋,一面问:“到龙泉茶社去做什么?”
“验证一个想法,”江铎如实道,“方才那人同白振芳是否相识。”她也取过一双筷子,“你觉得掌柜不欢迎咱们?”
“上回入了座,也不听戏,只知道左顾右盼、小声讲话,你觉得咱们像干什么的?”谢杉掀开一层笼屉,把冒着热气的汤包向前一推,“先吃饭。”
待结账出门、拐入巷后河滩,她才旧话重提:“你怀疑她帮白振芳杀了陶小一?”
江铎点点头。“一来,白振芳的戏班自南边到此不久,那人却是本地口音——排除互为发小的可能;二来,白振芳常到茶社演出。我看那人平素打扮,与茶社常客并无二致。若要相识相知,龙泉茶社实在是最巧的地方。”
谢杉没从这番推论中挑出错来。可她亲眼见过冰块下的肢体,便多出一条疑问:她们如何能说服连嘉佑协助藏尸?交钱么?连掌柜可不像为一点小钱豁出清白身份的人。
“你说得在理,可是咱们去不成茶社。”谢杉随手抛出一块石头,看它连打了十几个水漂,“图书馆倒是能去一趟——近三年的报纸都好生存着,或许能寻得那人的姓名。”
“那岂不是大海捞针。”江铎略一沉吟,“不过我的确要借几本书充实笔记。既去图书馆,咱们便走快些,晚到就分不着好位置了。”
厅堂挑高,光线柔和,直通天花板的木架上书册数以万计。谢杉看得直犯眼晕,朝江铎打个手势便一头奔进阅报室,站到书架前,从堆叠齐整的各色报刊里拣出本地日报、晚报的合订版本,挑个座位一左一右地摆好,对照着同时翻开。
日报的第一页便与她的同学息息相关。头版头条最上方,醒目地列出“陶督办之夫昨日去银凤山扫其父之墓”字样。
显赫人物的日常活动,即使毫无意义,也要争人目光。谢杉嘲讽地向晚报瞟去一眼——这类消息往往多报同时刊登。
同样的位置上,几个巨大的铅字闯入眼帘:陶督办之夫昨日去银凤山扫牠爹的墓
谢杉迅速地移开目光,努力想象被谢岭发现她做错事的情景,忍而再忍,才没笑出声来。邻座同学诧异又关切地转过脸。她摆摆手,深吸一口气调整神色,才重新看向当栏主编的姓名。
连嘉佑。
她挑起眉毛,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几秒,伸手毫无公德地在报纸边沿压下一个弧形的痕迹,然后继续翻页。
白振芳女士首次在我市演出
报道内容官方至极,也无聊至极。图片背景是一家剧院的舞台,几十个表情相似的人脸挨挨挤挤,白振芳小小的笑脸嵌在正中。
陶督办长男陶小一被其妹陶有为掌掴
陶家的新闻第一次不占头版,而是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这篇报道异常简短,也没有配图。配个图有什么难的?放一张陶小一肿起来的脸就不赖。谢杉扫一眼主编署名,“连嘉佑”三个字已经消失很久了。
初见的夜里冷言冷语,如今一瞧,她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做主编是因为那个标题招惹了陶家么?开一家茶社,下笔将剧目改成满意的样子叫人演出,倒与那个标题的作风格外相合。
这样的连嘉佑面对陶小一,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因此才同意帮人藏匿尸体——或者,杀人的行为也是她亲自挑动?
谢杉一面琢磨一面浏览,不知不觉,报纸已经翻到三年前去。
那张预期中的脸庞依然未曾出现。她并不沮丧,普通人物本就难以登报,况且她已有了意外之喜,顺便饱览过舍友的英雌风姿。
她又翻过一页,立刻被一则寻人启事抓住眼球。
这孩子正对着镜头大笑,虽然五官尚幼稚,比中午打了照面的人年轻几岁,但她能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谢杉抄起报纸走出房间。
那人正把一本大部头摊在面前,向笔记上写写画画地添加内容,微黄的纸满是深蓝与红色的钢笔字迹。谢杉毫不客气地用报纸把她的参考书盖住。
江铎顺势抬眼看去。“金秀荣,”她小声问,“你能肯定这是她么?”
“百分之一百。”谢杉在她身边坐下,抽过笔记瞥了一眼又立刻推开,“你这图画得太生动,血呼啦擦的怪吓人。”
“又没逼你看。”江铎目光依然不离报纸,“我先前还奇怪,上得起私塾的人怎么会做舞女。”
“你记得谢岭讲过一个老来得男的烟草铺主么?”谢杉意味深长,“牠几个姨太太先后生下的女孩可不止家里那两个。和二道贩子谈拢,害怕报应的再假模假式登个启示,这事就算完了。”
江铎以指尖抚摩那条启示,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有一个荒谬的预想。”她忽然说,“我们且等等看。”
“好啊,”谢杉收起报纸,“连你都学会吊人胃口了。”
“因为我不敢确定。”江铎笑了笑,“走吧,我的事也做完了。”
今夜月色朦胧。谢杉起身下床,轻车熟路完成一套动作,绕到茶社后院时,还不出半个时辰。
连嘉佑手提油灯立在墙边。火光自下而上,令她五官显出诡异的阴影,乍看好似索命无常。
谢杉掏出瓶子递到连嘉佑手里,“剩下的四肢不用毁得太仔细,这些完全够用。今后还有活儿吗?我学会给人头剔骨了。”
阴影微微颤动,连嘉佑沉默半晌,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跟谁学的?”
“我同学,上回和我一起来喝茶的那位。”谢杉不管这句话让连嘉佑对江铎产生了怎样的印象,“如果把组织剔下来再处理,效率会高得多。”
连嘉佑的神色变了又变。“五天之后,再来见我。”
谢杉应了一声。她正想再拐弯抹角地问问晚报主编的经历,突然轰隆一声雷响,紧接着大雨倾盆。
油灯熄了。连嘉佑站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杉想骂人又无人可骂,只得摆出一个笑脸来,“我能借您一间屋避避雨吗?”
连嘉佑没说话,从腰间解下一枚钥匙抛过来,为她指了位置便转身离开。
夏夜舒爽,她们寝室从来不关窗户。爹的,这三更半夜,她要找什么证据充实的借口才能满足陶有为刨根问底的**?
陶有为被一声响雷惊醒,随后便听见接连不断的雨声。“下雨了,”她忙翻身坐起,“快把窗户关上!”
她正踩着爬梯向下,便听哗啦一声,室内重新变得安静,只有雨点噼里啪啦打着玻璃。江铎从窗边转过身,幽幽地应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哪。”
“坏了,我的书!”林宛瑛原本迷迷糊糊,此刻猛然反应过来,几步赶到桌前,对着沾湿的书页心痛不已,“把书留在窗户边上,我真该打。”
“咱们谁都不知道会下雨啊。”陶有为安慰道,随即羡慕地打了个哈欠,又慢慢地往回爬,“谢杉的睡眠质量真好啊,这都不被吵醒。”
林宛瑛闻言向左侧瞥了一眼,为书吸水的双手停下动作。
一片诡异的沉默。陶有为不明所以,“怎么着?那点雨能把你的书泡烂?”
林宛瑛不做声。江铎方开口道,“睡眠质量真好,好到人都没了。”
陶有为探身一瞧,先是一愣,继而抑扬顿挫地问出一声,“诶——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去干什么?”她的侦探之魂熊熊燃起,“我看呐,要不是突然下雨,她还不准备叫咱们知道呢!”
报纸标题取材于真实事件,只不过原型用的是辱女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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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