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咱们整个社团,属我这个社长闲暇最少。”陶有为把满杯茶水一饮而尽,接着长叹一声,“课程满,作业多,还要搞好体育,这工学院简直不是给人上的。”
“体育课我也犯愁。”林宛瑛同病相怜地叹口气,又抬头望着江铎,“昨天体育测验我可见识过了,你真是什么都很在行。”
“小时候总惹管事生气,被她们满院地追,给抓住了便要打手心。”江铎半开玩笑地解释道,“大一点到了谢杉家里,她又天天追着我比试拳脚,这要是被逮住,挨揍比在院里更狠。跑得慢了哪儿行啊。”
陶有为差点儿把一口茶喷出来。林宛瑛也笑容满面,“原来谢女士自小便武艺不凡。”
谢杉笑而不语,取箸夹一片凉切肘花尝尝,方道:“我瞧着大堂散座不少,有为怎么要订包厢?”
“为了说点正话。”陶有为砰一声放下茶杯,顿了顿,少见地敛尽笑意。“我欠各位一声抱歉——或许是很多声?”她语速稍快地说下去,不事停顿,仿佛担心一旦被打断,便再没勇气把话讲完:“大家都知道,前些天我哥出了事。当时妈很着急,可我正考大学,她怕影响我,就没大张旗鼓地调查。”
“实话讲,我觉得很感动,想悄悄地帮她弥补这个因我而中断的环节。”她看着对面的谢杉,“所以才有茶社那一出——当然,分在一个宿舍的事,不是为了侦探社,是因为我喜欢你俩的作风。我可不希望跟中学舍友那样的人再共处四年。但是林宛瑛我并没有干预——”
“和江铎同宿舍是我的要求。”林宛瑛轻声解释。
好家伙,一个宿舍便有一半的幕后黑手。谢杉默默地想。
陶有为又转头看着江铎。“当时我说,结果交给警察就行。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她苦笑一声,“现在不一样。用文化人的话来讲:我第一次真正呼吸到十字街头的空气。”
“本来我讨厌我哥,可是妈在乎牠,所以我也在乎牠的案子。现在我觉得我妈真是大惊小怪。我们年级几百个学生只有几十个女人,女教授也只有五六个,男人那么多,死几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选了化学,看得可是清清楚楚。谢杉那么聪明,马六那个完蛋玩意儿从来没表扬过她一次!刚开学的时候,往年那些男榜首简直要被人供起来,这一届江铎做了榜首,牠们倒不吱声了。还有宛瑛,你来上学之前,竟然连门都不让出?!”陶有为猛地拍一下桌子,“岂有此理!还有今天那家卖女儿的!妈都没让我哥卖沟子供我念书,也没不给牠零花钱而只给我过,我到底在感动什么?”
“跟你们比我好像挺滋润,可是随便拉个男学生出来,倒比我滋润多了!”陶有为慢慢低下声音,“其实我隐约觉得,白振芳一定跟陶小一脱不开干系。”她又瞪圆了眼睛,“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就站在她一边,觉得她杀得好!”
“所以这个案子我不查了。至于侦探社——”她流畅的演说逐渐变得迟疑不决,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很喜欢大家。如果你们也还相信我、喜欢我,愿意同我在一处,这个社团便继续开下去,只是主题可以换成别的。比如说,出门时便是 ‘游社’,读书时便是 ‘书社’……你们以为如何?”
“我看 ‘睡社’倒很不错,”谢杉笑眯眯的,“做舍友的,可不是每天夜里结社大睡其觉么?”
江铎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转头看向陶有为,后者正不住地摩挲她的茶杯,“有为待人热忱,胸怀坦荡,我们都看在眼里。君子论迹不论心,何况这点小谎并没侵害我们的利益。”
“我没什么可补充的,”林宛瑛缓缓举杯,“同有为交游,我乐意之至。”
“那便太好啦!”陶有为抄起茶盏同她一碰,发出“叮”一声脆响,“这话不吐不快,如今心里亮堂得多!”她俯身摸索,将一尊赭色酒坛“咚”一声摆上桌面,“这是妈花了大价钱买的,说要给我结昏用。谁要沾那秽气去!今儿专跑了趟家把它偷出来,咱们喝了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边只剩两人清醒。只是一个千杯不醉,另一个滴酒未沾。
“从没见你饮酒,怎么这样海量?”江铎放下喝到无味的茶水,不可置信地端详谢杉脸色,寻不见半分醉意。“这酒可不算薄,我闻那气味都脑袋发昏。”
“喝碗酒酿就头晕的家伙,闻什么都是烈酒。”谢杉伸手把瓷坛盖好,“我平常不喝,不是不能喝。怎么着,坐这儿等她们醒了,还是叫辆车来?”
“那得等到半夜去。”江铎否决了前一个建议,却又微微一笑,“不过不忙。趁着这个包厢,咱们先稍微坐坐。”
谢杉会意。“我问过了,白振芳根本没时间跑到郊区去。”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江铎并不意外,“她两个达成互相帮助的协议是一码事;是不是亲自动手又是另一回事。”她以指尖一下一下敲着红木桌台,“金秀荣这样的普通员工,一旦迈出明珠大门,能认识她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白振芳能一样么?凭她的名气,随便走去哪里,不被认出来都难。”
“不就是杀点人,这还需要外包啊?”谢杉从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摆到她面前,“我发现一条挺有趣的旧新闻,你来瞧瞧。”
“你把图书馆的藏报偷出来了?”江铎还没对“不就是杀点人”作出反应,便又为这个举动惊诧不已,“咱们自己过去看不好么!”
“这有什么,用完放回去就是了。”谢杉满不在乎,“要不是夏天衣服薄,我借书还懒得登记呢。”
江铎欲言又止,终究无可奈何,低头读报。“陶督办之夫昨日去银凤山扫牠爹的墓,”她皱起眉头,“这种标题登出来竟然无事发生?”她也去寻找主编署名,“……连嘉佑?这不是……”
“龙泉茶社掌柜。”谢杉接上她的话,“怎样?有什么想法?”
“果然陶家男人就爱招惹是非,仇家远不止白振芳一个。”江铎略一沉吟,“连嘉佑之后还做主编么?如果不做,是不是她对陶家作风有所不满,因而登出这样的标题,陶老二或者陶小一恼羞成怒向报社施压把她开除……?”
“的确没有再做。”谢杉摇摇头,“不过,若连嘉佑本就决意辞职呢?趁走之前干一票刺激的,顺便给陶家安上 ‘逼走报社主编’的骂名,一举两得的美事。”
“倒有点像你的作风——区别是牠们在一个月内竟然还活着。”江铎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样能说得通: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陶小一能死不见尸,是托连嘉佑的福。至于后一桩命案,”江铎边说抽出一张纸片,“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看你来时灰头土脸的,我还以为是被魏则钧叫去烧锅炉了呢。”谢杉接过纸片打趣道,“原来是要从故纸堆里淘金。”
这是张从日历上撕下来的内页,曾被粗暴地揉成一团。黑色的日期“二十四”下方,红铅笔字迹歪斜浅淡,像几道新愈的伤痕。
金秀荣金老五
两个人名旁边,用同样的笔打了一个对勾。下方又用蓝铅笔写了一行:
明天去馆里找她
“这样么……”谢杉抚过字纸的折痕,“去找谁呢?金秀荣?白振芳?”
“如果 ‘馆’是指龙泉茶社,大概是找白振芳吧?”江铎揣测道,“字迹的主人,没准是你说的 ‘外包’呢。”
“也有可能。”谢杉又微笑着把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抬头倦道,“不提这个了,咱们把她俩送回去吧。我觉得头晕,也想躺一会儿。”
全无征兆,江铎猛地出拳挥向对方面门。谢杉闲靠椅背,不曾闪躲,而她手臂还未伸开一半,便被精准迅速地擒住,再也动弹不得。
“还装。这不是很清醒么?”江铎收回带着指印的手腕,冷笑道,“你不想同我讨论这个,是不是?”
“别生气了,”谢杉以手支颐,弯着眼睛瞧她,“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半用功,一半动怒,当心伤了身体。”
“总好过一半履险蹈危,一半扯谎骗人。”江铎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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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