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璟带崔茵来的这处钟山的别庄在半山之上,远远望去,云雾渺渺。
马车停在了山下,伏阑匆匆赶过来,轻轻敲了敲车壁,回话道,“王爷,前面上山的路雪刚化,有些泥泞,马车若是上去,恐怕会打滑。”
车里静悄悄的,半晌,李承璟略带喑哑的声音才传出来。
“那便在这里等上片刻……”话音未落,里面似乎有些动静,伏阑低下头去,不敢多听。
车中,崔茵死死抓着李承璟的手,双颊酡红,眼尾湿润,“不要,现在就要上去。”
李承璟静静欣赏了一番美人承露后不胜娇怯的情态,似乎很是满意她这般收起尖尖的爪子,不再违抗自己的示弱,爱怜地替她拢好散乱的衣襟,对外面吩咐道,“你们且留在此处,派几个稳妥些的人跟着马车,先送夫人上山。”
马车缓缓行上了山路,其余带来的侍卫与仆妇皆留在了山下看管箱笼。
崔茵依偎在李承璟怀中,轻轻舒了口气。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神思却又紧绷起来,忍不住挣扎着要直起身来。
纤细的腰肢却酸软不堪,挣脱不开他的禁锢。
方才在路上,他竟这般放肆,即便崔茵不是崔家嫡支出身的贵女,从小也是被规规矩矩教养长大,即便后来成亲三年,在这种事上,李承璟也向来温存,从不曾逼迫她,更何况,这是在马车上……
她咬了咬唇,渐渐明白了李承璟的态度。
他不允许自己反抗,在他眼里,自己始终是乖巧柔顺的,理应为他的野心让步。只不过那浅薄的贪恋和占有欲,还有李承璟内心不甘受制于人的尊严,纠结缠绕之下,既想留住她,又不想被崔家人挟制。
所以一听说她要与崔家人见面,便马不停蹄将她送出建康。
崔茵接连认清了自己之于郎君,在他心底那微不足道却又像是执念般的位置,巨大的屈辱和悲愤却只能咽在心里,同他虚与委蛇。
她还不能确定,为了阿珩,自己将来究竟要怎么办呢?
李承璟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慢慢抬起她的下巴,眼中有些复杂探究似的目光,“在想什么?”
崔茵望着他,试图拨开他的手指,却被他反握住。
“郎君已经有了五娘子那样的高门贵女做王妃,何故还要这般关着我。”
她嗓音柔软,带着一丝哀怨,“我无依无靠,原只有郎君的宠爱和那名分,如今什么都没了,旧人哪里比得上新人,难道连委屈都不能吗?”
李承璟闻言轻笑一声,“原来是吃醋。”
崔茵摇头,浓睫垂下来,“妾怎么敢?”
李承璟放开她的手,挑起一角帘子,见山麓树丛凋零,马车缓缓而行。
他沉吟片刻,转头对崔茵道,“茵茵,不要闹小性子。”名分而已,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
钟山这处别庄占地极广,院墙傍着后山,前面是大片的树林,幸好地势略高,站在院子里,能眺望见远处的平地和丹阳城。
而不远处便是军营,秩序十分森严。
李承璟特意挑了此处,便是为着避开崔家人。
毕竟崔家姊妹替嫁一事并不光彩,若是在建康,崔家尽可以在崔茵身边送来几个仆妇婢女私下传信,但在这里,路远不便,太过招摇,更何况这一带有萧绪桓带的大军,崔家人向来看不起萧氏父子这样的寒门武将,对他十分忌惮。
崔茵自然明白了他的想法,想起李承璟带来的那一队亲信侍从还在山下,顺势提议道,“茵茵明白郎君的苦心,只是……既然都到这里了,那些随从便带回去吧,这里用不上。”
她轻轻看了一眼李承璟的脸色,娇声抱怨,“那么多人,郎君是要把我当罪人看管吗?”
李承璟有些迟疑,毕竟昨日崔茵还如此抗拒,不过想起她今早独自坐在窗边落泪的样子,终究不忍。
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又替他生下了阿珩,如何能冷下心真的离开他。
阿珩如今才一岁大,离开她身边已有两个月,母子分离,也叫李承璟心里微微有些歉意。
“那好,叫他们将行李搬上来便回建康,”他应她的要求,又道,“只留几个仆婢和值守侍从,如此,你满意了吧?”
崔茵面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来,明眸皓齿,云鬓蛾眉,踮脚凑近他的唇,轻触了一下,兰气幽幽,“郎君别忘了,要带阿珩来见我。”
*
李承璟并没有在钟山待多久,小皇帝咳疾未愈,崔宣趁机逼迫齐太后让权,他作为摄政王掌一国事,本就忙碌,明日大司马萧绪桓班师回朝,朝中的权势分割怕是又要动荡起来。
只叮嘱了崔茵几句,便要匆匆回建康。
临别时,偶一回首,见那道曾无数次目送他离开家门的倩影,李承璟脚步一顿,心中微动,折身回去。
“茵茵,你放心,阿珩如今有太医令诊治,已经好多了,”他微微一笑,“我定带他来见你。”
崔茵踟蹰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我先前在豫章时就替他抄了许多经书祈福,阿珩不在我身边,我总放心不下,听闻附近有几个道观,可否下山去烧香捐经书,求个心安。”
为了阿珩,做阿娘的一片慈母之心,李承璟怎会不答应。只要小心低调些,隐瞒好身份,没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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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茵想要下山去道观,除了担忧阿珩,想替孩子祈福以外,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那个梦里挥之不去的几句话,像是咒念一般腐蚀着她。
若是一再与李承璟抗争,梦里那句轻佻又冰冷的“金屋囚娇”,怕是就要成为真的了。
整日待在山上,崔茵一想到自己灰蒙蒙寻不到出路,便总觉得这里像做囚笼。
稍稍过了几日,便携春草和李承璟留下的一个仆妇下了山,往丹阳郡城附近的一处香火极旺的道观去了。
那仆妇还有些不情愿,“那个道观有些远,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好些功夫,夫人不如——”
春草早就憋着一肚子不满,瞪了她们一眼,驳斥道,“夫人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还需要你们指教,我看你们就是不安好心,存心不想让夫人去给小世子祈福!”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那仆妇吓得噤了声,谁都知道王爷这些年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守着崔茵一个人,膝下又只有小世子这一个孩子,即便如今把她安置在外,也看得出来他有多在意崔茵。
这一路自然花费了不少时候,崔茵拿出了自己替阿珩抄写的经书,交给了小道士,请他带路去找真人求一个平安符。
那真人看了她抄写的经书,有些赞叹,称这样的字迹,鲜少有女子可写得出来。
崔茵心不在焉,听到真人夸赞她的字,也没有多言。
如今的世道,读书习字都是士族高门才能享受得起的,更不用提那些名家字帖和真迹,寻常庶族根本接触不到。
士族向来对小辈的教养十分在意,标榜风范与风雅,小娘子们也是一样,像崔莹那些贵女,都是跟着兄弟们一起上家学,而她自小与族中几个旁支姊妹上单独的女学,虽比不上崔氏的郎君和贵女们,但这手字,是她最擅长的。
不似贵女们常习的娟秀的簪花小楷,而是笔锋处凛冽、行云流水的行书。
从道观出来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春草有些担心,“怕是又要下雪了,娘子,我们快些回去吧。”
崔茵捏着真人给的平安符,心口坠坠的忧心,点了点头。
谁知才行到半路,大雪便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
崔茵也是第一次,见到建康如此盛大的雪。
昏沉的暮色里,白茫茫一片,马车加急在官道上行着,忽然车辕处一声响动,马车停了下来。
春草跳下车,与车夫一起查看。
竟是车辕处裂了开来,春草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
附近又没有地方歇脚,也没有马车可以租赁,车夫忙道,“不若……小的趁着雪还没下大,去城里再赁一辆。”
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春草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催促他快些跑着去。
崔茵淡淡看了眼外面纷纷扬扬的洁白,想起真人所说,阿珩怕是命里注定有个劫难,心便和手一样彻骨冰凉。
“哎呦!”
那仆妇下车,与春草商议,说自己吃坏了东西,要找地方方便。
春草皱眉,叫她去远些的地方,不许扰了夫人。
“真是麻烦!”她看了眼天色,担忧道,“小娘子,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了,车夫怎么还不回来?”
崔茵心知这步行回去肯定要费不少时间,眼见雪越下越大,夜色降临,马车里变得有些冷了,“再等下去,就要冻病了。”
“走吧,我记得来的路上看见过一个客栈。”
春草问那车夫若是回来该怎么办,“还有那个老嬷。”
崔茵蹙眉,“他们若是机灵,怎么会想不到我们去了哪里。”
于是便和春草一起踏着风雪,沿着路往客栈走去。
走了一会儿,崔茵忽然停住了脚步,“平安符!交给你拿着装着平安符的锦囊呢?”
春草唰的吓白了脸,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嗫嚅道,“我好像给掉在路上了。”
崔茵叹气,不想责备她,“一同找找吧。”
两人只有一盏灯笼,沿着雪地里的脚印仔细寻找着,忽然看见前面的枯草边上有个影子,像是那只锦囊,崔茵赶紧小跑过去。
只是刚拾起来,脚底便一滑。
春草抬头,一时间呆住了,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
崔茵也是一愣,她并没有跌下去,而是手臂被一只大掌握住,整个人被轻轻扶了起来。
漫天的大雪中,昏暗的视线辨不出那人的五官,只能看清是个挺拔高大的男子,轮廓英毅,崔茵的一只手臂被他轻松攥住,相比之下像是一枝可怜的柳条。
二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陌生而又充满压迫感的味道,那是一种完全脱离她认知范围的陌生男子的气息。
崔茵不合时宜的,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
杀气,对,他身上的这种气息,不是整日饮酒作曲的士族子弟的风流,也不是李承璟那样的凉薄冷清。
萧绪桓见她有些愣住了,竟没抽走手臂,手心微微发烫。
他主动退后一步,松开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唐突夫人了。”
崔茵这才恍神,顺着春草走过来后手中朦胧的灯影,看清了这个男子。
只见他忽然伸出手,掌心朝上。
崔茵低头看去,是她要找的那枚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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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