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垂西山,天边云蒸霞蔚,赤橙的日光穿透云霞,形成及其耀眼的光束射向苍翠群山,山脚下汩汩流淌的白练,鳞光熠熠。
峭壁之中藏着一道裂缝,缝深成谷,边沿锋利且光滑,像是曾有天神持巨斧在这山间利落地划了一刀。
裂谷边立着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红衣,墨发如瀑,发质是世间少见的好,既光滑又柔顺,半数以玉冠慵懒地束在头顶,风一扬,未束的长发飞舞,仿佛正在起舞的神女流袖。
这人正是那“半身不遂”的陆府公子——陆景元。
此时他正侧着身子,半眯着眼斜斜倚在石栏边,山间的清风和过滤了灼热的日光,全数落在他的薄衣上。
山脚下疾奔上来一个护卫样子的人,在陆景元身后止步。
“少主少主,容家没打算退婚。”护卫昊宇朝他拱手一拜,急冲冲吐出一句话。
栏边人听了不为所动,连眼都没眨一下,过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
“哦。”
微微发烫的日光洒在他如刀刻般硬朗的侧颜上,肌肤白若发光,周身氲出浅浅的金色光晕。
昊宇瞧着自己的主子怔懵了一瞬,少主自小容颜旖丽,如今快要弱冠,容貌气质更胜从前,性子也沉稳不少,身后的秀丽之景全沦为给他做配,自己跟在少主身边多年,骤然一望仍然会偶感不适应。
如果少主是女子,估摸着大邺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要换给他家少主了。
昊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假装咳嗽几声说道:“不过少主,容家人听说您卧病不起的事,不愿把嫡亲女儿嫁过来,找了个山野女子替嫁过来。”
陆景元听了,睁开狭长的凤眼,目光所及的山谷中,几十只受了惊的白雀,一窝蜂似的冲向山顶,片刻后隐进山林,不见了踪迹。
陆家和容家算是世交,他和容家嫡女的这门亲事,也是幼时祖父为他就定下来的,这些年陆家蒸蒸日上,在钱塘郡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
而容家却人丁凋零,子孙辈最有出息的容仲成,如今也不过顶个七品小官的乌纱帽,膝下仅有一女。
为了家族兴旺,同陆家这门亲事,容家本也该紧巴巴地握住,却没想到他陆景元在成亲前,会不慎变成一个“半身不遂”的废物吧。
陆景元唇角微弯。
他曾在十二岁时见过容家嫡女一面,但也仅仅是一面,后来他们一家迁往郡城。六年之内没再见过。
数月前,他名义上的父亲陆郡守提起那婚事,他本能的反应便是抗拒,只因,如今的他孑然一身,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没有婚姻的包袱压着,他方可无所陆虑,专心致志地去谋划和完成那些必须要去做的事。
有件事,必须他亲自去做,旁人无法替代。
然而想要开口拒绝时,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张小脸,他顿住,没把话说出口。
随后陆景元回了苏南县一趟,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远远观视了容家嫡女几眼。
那个女子,丝毫不像幼时他所见的那样,乖巧温顺,她的容貌和性子都大变了样。
变成了他不喜的模样。
他抽出胸腔中滋生的失望,呼出一口热气,很快便释然如初,世间万物变幻莫测,本就在不断改变,人亦无法免俗。
即使是从前那个人又如何,像他这般朝不保夕之人,又在奢望些什么呢。
原本,他只是想借“残废”这事,让容家知难而退,却不曾想容家宁愿找人替嫁,也不想丢弃陆家这颗大树。
陆景元思毕,轻轻哼笑一声,侧头,“找几个人,把容家嫡女绑过来。”
“啊?”昊宇诧异地盯着陆景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顺便,把那个替身剁了,送去容家。”
陆景元脸上笑意未泯,接着说了一句。
既然容家无义在先,就休怪他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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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卯时,容府的牛车如约而至。
姝姝换上不太合身的嫁衣,在林嬷嬷的监视下上了车。
牛车于山野间辘辘而行,路上偶有颠簸,车厢里的姝姝小手捏紧嫁衣的衣袖,袖口绣有一圈针脚繁复的金棠花刺绣,捏着格外硌手。
姝姝身后有两个妆娘,正手拿桃木梳,打理她一头柔顺的乌发,车内木案上放着一顶缠丝翠钿金鸾珍珠流苏的冠子和各色胭脂水粉。
端坐着的小姑娘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摆弄描画。
到了容府门口,牛车停下,车外响起了林嬷嬷的唤她下车的叫唤。
还有几个熟悉之人的声音。
姝姝的妆容已经画好,她松开衣袖,手心上沾水似的微微湿润。
数数,快三年了。
她离开容府快三年了,这些年,她也没再见过容府老爷太太和老太太。
打开车厢隔门,姝姝抬头,一眼就看见容府大门口站着一大群人。
都是她曾经最为熟悉的亲人。
容老太太立在人群的最前面,容家家主容仲成和其妻周氏在她身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姝姝顿了顿,同他们眼神交汇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低头提起长长的裙子下车。
自小学过的礼仪没丢,姝姝挺直腰背,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容老太太身前。
姝姝屈膝行万福礼,换了句:“老太太,老爷,太太。”
她的动作十分端庄,让那些人都挑不出错。
空气冷凝,周遭一片死寂。
姝姝垂头,老太太身穿的锦衣上绣了五福锦鼠,印入她的眼帘。
两年前让姝姝离开容府的事,并不愉快。
真千金容宜流落外头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她刚回来时骨瘦如柴,头发枯黄,小小年纪,饱经风霜,连完整的话也讲不清楚。
老太太很是心疼这个亲孙女,时常语重心长地教导姝姝要好好对容宜。
其实,不用老太太说,她也会竭尽全力待容宜好的。
因为自记事以来,姝姝从来没见周氏笑过,容宜一回来,母亲日日脸上都带着笑,哭过以后地面颊上,全是笑意。她觉得姐姐就是母亲的福宝,是家中的福宝,好好保护姐姐,母亲也会喜欢她的吧,姝姝这样想。
然而不管姝姝对容宜如何千般万般的好,容宜都不喜欢自己。容宜表面同姝姝亲昵,甜甜地唤她二妹妹,可心里却很讨厌她。容宜总在父亲和母亲那撒娇说姝姝的好话,却在私底下给姝姝使绊子,每次惹出了祸事,总是姝姝替她背下黑锅。
直到有一日,容宜不慎打坏了老太太供在香案上的金兽香炉,她害怕祖母责怪,央求着姝姝帮帮她,姝姝拗不过她,亦对她心怀愧疚,又一次把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认下。
日日用来供奉烧香的香炉碎了不久,老太太就病了,周氏本就不喜姝姝,因着此事更是不停在容仲成耳边吹风,容仲成此时已对姝姝失望至极,便听从了周氏的建议,把她送到了这个小院子里。
每隔十日,容府还会送些日常用具和食物过来,也不算任由她自生自灭。
只是自她离开,她就没再见过老太太和容氏夫妻。
也没再见过容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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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尽管犯了些错,容老太太对姝姝还是有几分挂念的。
“姝姝儿,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老太太率先出声打破沉寂,容仲成也跟着问道:“是啊,姝儿,这些年过得可好?”
姝姝回过神,小声答道:“老太太,老爷,姝姝很好。”
这两年容老太太的腿脚愈发不好,她唤姝姝,“来,孩子,到我老妇人跟前来。”
姝姝缓缓抬头,迟疑一瞬走过去,对着老太太又行了个礼。
老太太松开容仲成和周氏的手,握住姝姝的手,近三年的粗活使姝姝的手掌有几分粗糙,外加几分冰冷。
“受苦了,孩子,让你受苦了。”老太太枯皱的眼眶内涌上几分泪花。
她的手心很暖,而温度却流不入姝姝的心里。
姝姝刚想开口,就被周氏抢了先。
“太太,时候不早了,让姝儿上路吧,莫误了吉时。”
周氏说的是关怀的话,她睨了姝姝一眼,眼底却满是淡漠。
老太太眼里泪意全无:“也罢,去把宜唤来,她二妹妹出嫁,她迟到也就罢了,总得送一送姝儿。”
“老太太,老爷,太太!”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不见了!”
话音方落,内府里传来几个下人的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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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宜的失踪,并没有打断姝姝的替嫁之行。
容家人在手忙脚乱之中,把姝姝送上了去往陆家的金昏仪车。
姝姝手里执扇,平静地坐在车内。
容宜失踪了,这件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容宜素来心思灵巧,妙计甚多。
这次,说不准又是容宜为了讨老太太和太太开心,而特意弄出来想给老太太一份惊喜的。
眼下她最该关心的事,该是即将和陆家的婚事。容宜把婚事送还与她,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想起上一世,她得知陆家公子瘫痪在床的真相以后,也十分抗拒替嫁,所以连夜收拾好包袱偷偷逃走,很不幸的是,不管她如何东躲西藏,终究没能逃过厄运。
她死后,灵魂飘回容家,她才知道原来她为容宜背下的黑锅,都是容宜恶意陷害她的。
连她的死,也是容宜设计好的。
直到生命逝去,她才看清容宜的心思,容宜恨她鸠占鹊巢多年,要她去过自己曾经过的日子,唯有这样容宜才能稍稍平复心中的不满。然而把她赶到山野中生活,容宜还是觉得不满足,还欲推她入火渊,替自己嫁给陆公子。
最后,她不从,容宜就要她去死。
魂魄越飞越高,姝姝的神智渐渐消散,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结束了,她才十四岁,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个惨遭屠戮的下场。
不过幸而苍天有目,她再一睁眼,竟发现自己重回替嫁前。
这一世,她决定不跑了,就如周氏和容宜所愿,嫁给陆公子。
不破不立,也许这样,她还能为自己谋出一条活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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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