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宰治刚刚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或许他也能这样生活下去的时候,人生再次给了他迎头一击。
和玉川雪穗在一起的生活确实很舒服。
没错,最恰当的形容就是舒服。
从女人的角度来说,玉川雪穗简直聪明到了让人感到恐慌的地步。
无论是极具家庭感的打扫房间还是料理,出门前的关怀回来后的迎接,她做得那么完美,完美到了太宰治几乎要忘了他们的相遇是从殉情开始的。
晚上有一次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惊动了同样浅眠的玉川雪穗。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发出了很可爱的声音,一副半醒不醒的样子,及其自然地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手把他揽到温热柔软的怀里,柔软的嘴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睡觉哦……”
含糊不清地这么说着,她似乎又睡了过去。
太宰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本来想张嘴小声说些什么的,却开始害怕又吵醒了她,于是连动都不敢动了,保持着被玉川雪穗抱着的姿势,合上了双眼,极快了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很美好却记不清内容的梦。
清早醒来,赤着脚揉着凌乱的头发走出卧室,正巧看到围着围裙的玉川雪穗把热好的粥放到餐桌上,末了还捏了捏耳垂,似乎是被烫到了。
发现了他,美丽的少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早安~今天天气有点冷噢,我把衬衫换成了羊毛衫,还有围巾也放在床头了,对了太宰,准备一个帅气的公文包吧,不然连雨伞都没地方放呀。”
太宰治想说懒得准备,却鬼使神差地挪过去,从后面抱住对方,埋在她颈侧,“只放雨伞就可以了吗?”
“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呢,多到你大概会中途就把它扔掉的地步~”
“雪穗给我准备的东西,我才不会扔。”
“哈哈哈好啦好啦,快去刷牙。”
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
何其无聊。
何其幸福。
太宰治不追求这样的生活,却也不讨厌。
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无法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换言之,就算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下去也可以。
但是,这件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早上,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他甚至没被迫加班,开开心心地回家准备享受玉川雪穗出门前说的螃蟹大餐。
他没看到螃蟹大餐,也没看到玉川雪穗,活着的螃蟹倒是看到了好几只,在客厅的地板上爬来爬去,把玉川雪穗拖得干干净净的地板弄脏。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过得太安逸了,以至于他忘了玉川雪穗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会是她可能遭到了绑架之类的恶行,现在正在危险中。
明明“案发现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是被迫离开的。
经过一通调查后,根本没有掩饰自己去向的玉川雪穗在监控视频里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穿着明显临时买的衣服——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定位器和监听器所在的位置都找不到她。
她什么都没拿,缠着他撒娇买的一点也不实用甚至都不算好看的手提包也没拿,手揣在廉价卫衣兜里,戴着帽子,不疾不徐地走向车站,好似她只是一个旅人,正要踏上另一段旅途。
太宰治试图思考这是为什么,难道他没帮忙晾衣服让她生气了?可是那时候他正在努力通关……
想不出来。
太宰治终于意识到他一直忽略了的真相。
虽然对她的过往知道不少,但他其实一点也不明白玉川雪穗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他知道的只有一点而已,还是根本不起作用的一点。
总不能叫他追过去,说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就杀掉你吧?
就算是黑手党也太逊了。
再说了,他们之间也没有必须要在一起的关系。
仔细想想的话,他连追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太宰治躺在地板上,有一只螃蟹爬到他身边,伸出蟹钳夹了他一下,痛得他顿时丧失了生活下去的**。
*
玉川雪穗离开的原因是她的父亲,永井雄太今天出狱。
她真地非常想念她亲爱的父亲,想念到不知道要用如何盛大的场面去迎接他。
是把他大卸八块好呢,还是把他蹂|躏至死好呢?
可以选择的方法太多了,反而陷入了选择困难症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呢。
不过不巧,或者说必然的是,她没时间仔细思考要怎么对待永井雄太了,因为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顶着一双熊猫眼的折原临也以非常可笑的形象站在那里,现在已经是深秋的季节了,他身上穿着那件国一时玉川雪穗给他买的黑外套,双手插在兜里,笑嘻嘻地看着她。
玉川雪穗都分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笑眯了还是肿眯了。
“雪穗酱果然回来了呢,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不枉我特地把小静静扔到新宿去呐……啊,话说回来,现在是谁?”
“玉川雪穗,请多指教,临也前辈。”
“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呢,是不想看到我,还是不想看到待会儿会出来的人?”
“我的病好了哦,我是玉川雪穗。”
“……”
“哈哈哈哈哈哈——!”
笑容仿佛是一种很稀罕的东西,导致他们二人中只有一个有资格拥有。
玉川雪穗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快意,她觉得无比的舒服自在,意识到这才是她熟悉的生活,习惯的人生。
或许这就是人们总会迷恋故乡的原因。
故乡有家,还有人。
玉川雪穗甩了甩已经长到蝴蝶骨的金色卷发,一双美眸洋溢着折原临也再熟悉不过的笑意,他一时间将少女的话当做了玩笑,回过神来却发现那或许是真的。
这叫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少女走到他面前,冰冰凉凉细细软软的小手塞进他的兜里,从他的掌心中抢出一枚细细的银戒,戴到已经有了两个同款银戒的右手食指上。
玉川雪穗注视着手上的戒指,声音又软又甜,“很难以相信吧,确实呢,我也很难以相信,不过是真的,我好了,已经不会再有魔女,也没有永井了,我是玉川雪穗,也只是玉川雪穗,等到永井雄太消失后,我就彻底是玉川雪穗了。”
走神的折原临也转眼,目光落在老旧的监狱围墙上,“消失?”
“前辈知道港口黑手党那边有个人称‘无心祸犬’的少年吗?我觉得对方肯定不介意今天杀了十个还是十一个垃圾。”
“……港口黑手党??”
“哈哈哈哈别惊讶啦,我可没有把自己染黑的打算,更不想沦为街边的野狗……嘛,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
“雪穗。”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事实是,我发现其实我拥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只是以前一直没有发现而已。也对哦,一个零零碎碎的人当然没有这么高等级的能力啦。”
折原临也表示告负。
他换了个话题,或者说换了种说法。
“你的打算是什么?”
玉川雪穗耸了耸肩,戴上帽子,呼出一口白气,她望着对面围墙上的铁丝网,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样。
“我想要活下去。”
“……”
“想要吃热腾腾的饭菜,想要软绵绵的床单,想要在无聊的下午和朋友看一场电影,想要开开心心地走在池袋的街道上……我想和这个世界和解。临也前辈,你会有和这个世界和解的那一天吗?”
折原临也很想说他听不懂玉川雪穗在说什么,但或许是玉川雪穗病好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竟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不知道要怎么和现在的玉川雪穗谈话。
玉川雪穗显然看穿了他的沉默,然而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欢快道:“我依然爱着临也前辈噢,剧本当然也要继续写下去,只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罢了……嘛,说白了,池袋的魔女也是玉川雪穗嘛,我现在最大的改变就是不再拒绝自己了哟~”
是这样啊……
折原临也明白了。
他皱起了眉头,想要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爽朗如晴天般的微笑。
然而,他只是皱起了眉头,许久无法露出笑容。
在这断断续续的沉默和冷冽的秋风中,折原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踟蹰难言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他在生气。
非常隐秘的愤怒的情绪从心里深处一点一点成长起来,几乎要挤破心脏。
这怒火来得没有道理,至少没有他认同的道理。
他实在不该因为玉川雪穗病好和他没关系而感到愤怒。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能够治愈玉川雪穗的人,他一直以为……他能和她在病态的关系中不断沉沦。
啊……
是这样啊……
黑发红眸的青年恍然大悟。
原来……他从来就不希望玉川雪穗变好。
他只想和她一起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