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荣元年,朝野混乱,民间动荡。
那时的春江县令还不是如今看起来颇为和善的这位,是个老官,刚因为朝廷的动乱被贬下来不久。
此人在朝堂之时,官位不小,颇为得意,且又是个贪财好色的奸人,贬下来后这点俸禄,还不够他一日的用度。于是他便想方设法的搜刮民脂,本来百姓生计便艰难,还要缴纳多余的赋税,若是不缴,便让官兵挨家挨户的收取。说是收取,实则威逼,若是不缴,那些官兵便打骂羞辱。报官便更不可能,知县正在衙门里吃香喝辣赏舞呢,哪管这些。
于是在阳光普照大地的某一天,一群披着甲胄拿着长刀的士兵闯进了齐家村,挨家挨户的收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的安丧费。
嗯,也就是说不仅活人要收钱,死人也要收钱,没死的人总要死,死了衙门帮你安顿,所以要收安丧费。人什么时候死不重要,都死到临头了谁还在意这点丧葬费,到时候官也不是现在的,也要不回来。
总之,到手就行,能花就行,就是找个理由敛财嘛,要那么麻烦干什么。
民能不怨吗?给钱还是被打的皮破肉绽的,选一个嘛,反正这次不给,被打的皮开肉绽,下次还会被打的皮开肉绽,欠的税还要补上。
没人想受这苦,所以东凑凑西凑凑就交了。
可我们齐秀才何许人也,上通四书下通五经,八股骈文信手拈来,科举三次中举三次。所以他还有着读书人的公道与良心,更有着读书人未入世的——幼稚。
古人教化讲“人性本善”,齐秀才将这四个字作为人生谏言,遇到个什么东西都想要给度化度化,所以在家家户户闭门生怕官兵进来的时候,他把齐家小院的门敞开着,想着让他们迷途知返。
于是齐吟风在日落扛着锄头和耙子回到齐家小院时,便看到一群官兵守在小院外,而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惨叫声。
他听得出那是他父亲,尚且年幼的他也不知道什么叫谨慎,举起锄头便冲进小院。
门口的官兵都已经昏昏欲睡,还有几个在一起拿着骰子赌着小钱,只感觉一阵风刮过身边,再抬眼,便看到一个少年冲进了门,一锄头砍在自己老大的背上。
齐吟风虽用了不少力气,但官兵甲胄坚硬,他也仅仅是刺进去了一点皮毛,看到没有伤到官兵,他刚忙把斧头拔出来,想要再砍,却被那官兵老大一巴掌拍掉了锄头。
“你儿子也是个贱种,怎么,你爹的命都不想要了?”
齐吟风赤手空拳,看着那高大的官兵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他这才看到自己父亲的模样,齐秀才整个人趴在地上,背上四五条渗血的伤口,嘴角也有溢出的血液,他虚弱的撑起身,俯撑起身子看着齐吟风,连脸上都是一块青一块紫,眼睛已经肿起,只能看到一点点瞳仁。
他虚弱的对着齐吟风说道:“风儿……快给官爷道歉,去把爹放在内室的钱袋拿来,把安丧费交给官爷……”
齐吟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拳头攥着的手青筋暴起,但那官兵却看着他的的动作哈哈大笑。
“怎么?还想打我?就你这细胳膊细腿没吃饱饭的样子,你凭什么和我打?兔崽子?”
一旁的属下也忙赶来附和:“就是,跟他爹一样,一副弱鸡样。”
“他爹之前不是号称春江第一举人吗?考了十年也就个举人,笑死了,老婆都受不了跟别人跑了!不过也是,我见过那小娘子,花容月貌,美如天仙,真是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死东西,连税钱都交不起,还教育起咱们几个来了。”
“大哥,我说就连这个小的也一起打一顿算了,他刚才拿着锄头就要砍你,小小年纪却心狠手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说话的官兵便被以及重拳打歪了鼻骨,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到嘴里,直到尝到铁锈味,他才抱着头倒在地上——竟是被痛晕了。
好不容易坐起来的齐秀才看到这一幕,脑子都蒙了,他想叫齐吟风住手,可声带就像被灌了铅,他张开嘴却只咳出一点血,手也麻木,脚被打的红肿而无法动弹。他呆坐在那里,看着齐吟风还没有出气似的转身去打另外一个说过他妻子的官兵,这一瞬间他感觉夕阳也瞬间落下了,天瞬间就暗了,眼泪突然止不住的滴落,落在地上他咳出的血液里。
他似乎看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他后悔不已,他后悔自己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迷途知返的。
齐吟风的拳头极快,但因为对方有意识的闪躲,他只打到了些无关痛痒的部位。对方人多势众,他很快就像他父亲一样,全身是血的被压在地下不能动弹。
那第二个被他针对的官兵骑在他身上,用手狠狠扇着他的脸,齐吟风去掐他的脖子,双臂却被人拽开,狠狠地压在地上,让他只能被动的挨打。
“贱种,你妈不要你跟着别人跑了!你爹是个没用的废物!你也是!敢打老子,我要打死你——”
“够了!”官兵的领头突然抓住了打人官兵的手:“我们是来收钱的,闹出人命不好交代。”
那官兵也不敢忤逆首领,松手后却恶狠狠地在齐吟风脸上吐了口唾沫,起身后踢了踢已经无法动弹的齐吟风:“贱种,别死了,赶紧去房间里拿银子,误了县令的事你可担待不起。”
齐吟风躺在地上,眼睛却瞪得老大,他盯着面前的一众官兵,冷哼了一声。
齐秀才知道齐吟风的脾气,连忙用手示意自己去拿,让官兵别咋理会他儿子,官兵首领用头示意他赶紧去,齐秀才点点头,撑起身子一瘸一拐的走进内室。
官兵一看得逞,顿时愉悦了起来,那被打的官兵觉得仇没报够,又贱兮兮的踢了齐吟风两脚。
齐吟风依旧盯着他,那红肿的嘴缓缓张开。
“官府的奴隶,县令的走狗,拿着人命钱却嗜赌成性,做着百姓官却烧杀夺掠……罪人,你们不得好死。”
“你他娘说什么?!”
那官兵蹲下扯起他的衣领,将他拽的坐起来,又一拳把他打到地下。
“我说,你们不得好死,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全都——”
又是一拳。
“你生气什么?我记得你,你因为赌博输光家产,把媳妇卖给县令买了个官当,你的事整个春江都知道——”
又是一拳。
领头的官兵斜着头冷冰冰的看着他,没有制止官兵的动作。
“还有你,春江西市偷东西的混混,据说你给了县令不少钱,带着一帮人都成了官,但西市有家金店老板就死在那时候,对吧?你以为你的事,春江的百姓就不知道吗?啧,所有人都知道……听说你一直在苦恼为何没人提亲啊……”
齐吟风清清楚楚的看着领头官兵的眼神从漠然到布满杀意,他却笑了,齿缝里都是血。
领头官兵走到齐吟风面前,手中握着一把森然的长刀。
“我要是把你杀了,你爹那个孬种会怎样?会替你求情,还是让我别杀了他?”
全身都痛,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齐吟风却撑着手臂,硬是站了起来。他含着血哈哈笑着,一时间却让官兵都有些惧怕,那不像是十几岁的孩子能做出的表情。
“春江早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死在你刀下的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那官兵死死的咬着牙,理智已然断裂,他握着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却一点不耽误他抬起手,将刀挥出去。
“正好,你就替春江的百姓,先用一用这安葬税吧——!”
太阳是正要落下的时候,夕阳已然有了先兆,远处的云彩周围已有了彩翼,天也慢慢泛起绯色。
齐吟风一直睁着眼睛,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刀锋,他想抬起手击落刀锋,然后将刀主人的脸打成腐烂的柑橘。可是他的手好痛,痛的他根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刀的气息很冷,齐吟风不知道是怎么感觉到的,但就是冷的他发颤,他清楚的感觉刀锋慢慢向他靠近,近在咫尺时,好像跌入冰窖般,冷的窒息。
——春江本来是个很美的地方,都怪他们,我没有错。
——我不想死,但我要死了,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我要成为厉鬼,让他们永世不得安眠——
——但我不想死。
破空声响起的太过突然也太过悦耳,以至于后来的齐吟风只要听到这个声音,都能安心的觉得他爱的人就在身边。
那把剑自他眼前划过,时间好似停滞了,不然剑上的流云纹他为什么记得清清楚楚?
那把剑的剑尖好似轻轻点了点狠厉的刀身,却让刀脱了官兵的手,重重的掉在地上。
齐吟风尚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活了过来,他呆望着眼前剑身入地的那把银柄黑纹的长剑,又看到领头官兵后退两步脸色难看的捂住自己的手臂,又看到血从官兵指尖流到地上。
他看到官兵气急败坏的抬头望去,四处环视,嘴里叫着:“什么人阻挠官府办案?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他听到小院周围几棵老树的树叶在沙沙作响,他看到所有官兵的眼神都在往树上看去,他也抬头,但是晚了,那个矫健的身影已经从粗壮的树干上轻盈的跃下,落在他面前,轻松地拔起深已入土的长剑。剑在手中轻巧的转了两圈,而后正正的指向领头官兵的喉咙。
齐吟风看到这人歪了歪头,听到这人好像笑了一下。
这声音是齐吟风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齐吟风一生都这么认为。
“就你这家伙,也能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