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荣五年,一向安静祥和的春江小城却是锣鼓喧天,明明是晨起之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时的路上应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洗衣做饭唠唠家常才对,怎么也不该是如今万人空巷之景。
邻城小贩来春江卖货,一见万人空巷可怎了得,好容易逮到路边戏耍的小娃,打听一通,才知道是城里有个穷书生,一举中了探花,如今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不日之后,便要拜别父母返京做大官了。如今的人们,都在城门大街迎接探花郎呢。
小贩从西城门进,探花郎骑马东门而入,小贩喘着粗气一路小跑,锣鼓声喧嚣,人声也越来越近,费尽艰辛挤进人群的尾巴,却被周围女眷的捧花挡住了视线,他远远看到一抹鲜红缓缓走近,随着马蹄的迈步,那抹鲜红也随着马蹄的起伏一上一下。
耳边的尖叫声也随着马蹄的踏步如同海潮般汹涌,小贩在春江卖货七八年,从未见过这充斥着烟火气的小城这般热闹过……唉,也有,前些年——
还未回忆到什么,身边的尖叫便又响起来了,小贩愣神这么一会儿,那抹鲜红已经掠过他眼前。
身旁女眷的花枝被尽数抛出,在空中散开,花瓣似雨倾盆,却又柔情万分,几瓣落在红衣上,几瓣落在红花中,将那高贵的红色也染出几分世俗。
小贩在街头巷尾的闲言中也曾听闻,有时探花郎比状元郎更受欢迎,是因为探花郎通常有副好皮囊,然闲言碎语不能当真,这探花郎虽然皮囊甚好,又岂知他不是文采斐然?
然而百姓不通政事,又岂在意他在那卷宗上的几笔文墨,只消看见那白面风采,便已经认定这探花来得清清白白。
“齐郎——齐郎——”
一年前,春江还未曾有人知道齐吟风的姓名,只有几个距离齐家村近的村落,知道齐家有个秀才,生了个小娃,从小一直逼着孩子学读书写字。这家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在集市上看到齐秀才出来买两块猪肉。
村落邻里有时会在背地里嘲笑他,说他自己没脑子考十几年也考不上进士,又想着把儿子送去当官,谁知道他儿子是不是跟他一样不中用呢。齐秀才偶尔听到,斜眼瞧了那人,不予辩解,却又被背地里腹诽穷秀才装高清模样,看不起乡下人。
这疯言疯语传得虽远,却谁也不晓得这齐秀才是谁,更不晓得他那从小苦命的小儿什么模样,直到皇榜放到了春江,人们瞧见,才开始念叨。
——齐吟风?齐吟风是谁啊,春江哪家地主的公子?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地主里也没姓齐的啊,春江姓齐的,不就只有齐家村那一片吗?
——我之前听说齐家村有个老秀才,他儿子前不久也中举了,当时齐家村里还热闹了一阵,算算时间,不会是他那儿子吧?
——诶呦,春江这地儿十几年出不来一个举人,那个榜又在城西,都是来来往往卖货的,压根没人去看。再说考上举人的也有,哪有几个成进士的,谁又想到今年能出个探花啊。
这金榜一放,原先瞧不上齐秀才的人,提着鸡鸭鱼鹅就来上门拜访了,明里暗里的想要沾沾光。春江县令也闲不住,亲自大驾称赞他教子有方,委婉的请齐秀才也去给他的纨绔孩儿讲讲学。
家里经商有些积蓄的,总想着攀附个官家人入仕,听闻探花郎年以及冠却并未娶妻,争先恐后的推举自家适龄女子。
——家境贫寒没有彩礼?无碍无碍,经商人有的是钱。若是怕正妻之位要留于宗室,无碍无碍,侧妻也可。更何况听闻探花郎皮相甚好,小女想来不会介意。
齐秀才活了五十来年,没见过这阵仗,他虽想应,却又想到自己那儿子的性格,是断断不会接受的,最后只卖了县令的面子,三天两头去给那纨绔子弟讲讲学。至于结亲,齐秀才好说歹说,最后才以“等齐吟风回来之后让他上门拜访”为由推拒了回去。
这一路走了不足一刻,小贩的耳朵却险些被震聋,他揉揉耳朵抬头,那抹红色已经离他愈来愈远了。人潮推着他向前,他也踏上满地的落花,明明只是单薄的花瓣,却莫名的使青石板坚硬的道路变得柔软起来。
那身影很快淡出了他的视线,只隐隐剩下一个随着马儿的步伐摇晃的红点。他回味着那天人之姿,还有那人脸庞上有些激动而收敛的笑容——顺带向身旁卖力高喊的女眷卖出了几个拨浪鼓和竹哨。
齐秀才早早便等在村口,周围很罕见的围着一圈村民,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到这时却恨不得热脸直贴冷屁股。
齐秀才家住村尾,院子是上一辈的旧院子,分家时,兄弟各不要这老破小院,全搬到村头的新房去了,齐秀才不争,最后小院留给了他。如今却不嫌院子小了,挤进门就不想着出来,念叨着自己是探花伯舅,非要见了侄儿才放心走。
齐吟风出城后人便渐渐散了去,闺阁小姐不能出城,叫好多人着实遗憾了一番。身旁没人时,也见到了齐家村的影子。他腰间微微发力,利落的下马,牵着马缓缓走向村头。他去京城不过几月,走时月影伴人行,星稀而影单。再回时却花团锦簇,日光灼灼。可见世事疾如旋踵,当真不叫人感慨。
许是因为红色太过醒目,未到村口便见人迎了上来,齐吟风微微蹙眉,微微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些人。
不认识。
没见过。
都谁啊。
“诶哟老齐,老齐快来,看看这是谁家的好小子!。”
“这好衣服穿着模样就是俊,以前我咋瞧不出来齐家小子还是个俊俏人儿嘞?”
“王婆你快住嘴吧,人家住尾巴角儿,你见过他几次啊?”
“诶呦!这说的!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齐秀才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在此之前,齐吟风一直挺拔的站着,观望四周也只动眼,不动头,这时见此形状,才弯腰与齐秀才作揖。
“父亲。”
齐秀才此时百感交集,赶忙将齐吟风扶了起来。见自己唯一的小儿如今出类拔萃,自然喜而慰之。但人人都道是他一手教出了这么个英才俊秀,可哪知中间曲折颇多。
应说是这四五载,在齐吟风的学业上,他并无力可出。知道齐吟风中举之时,连他都惊讶万分,更别说是一举中第,摘了探花。他属实未曾预料,所以他现在的心情,应该同齐家村的乡亲们是一样的。
他虽说自小就要求齐吟风子承父业考取功名,齐吟风自小便是聪明孩子,三岁识字五岁读百经,皆是在齐秀才的耳濡目染之下。可幼时的齐吟风虽有天分,却志不在此,为此父子二人时常吵架。
齐吟风喜欢种地,他总能把地里的稻子养的肥肥美美,齐秀才看了几十年书,却不擅长下地,所以齐吟风懂事之后,齐家不大一片地就都是齐吟风来负责了。稻谷年年丰收,官府收税也从未落下。
齐秀才便以为,齐吟风真的就想一辈子种地了,他自己琢磨了好些年,总算琢磨清了,种地就种地吧,怎么活不是活,这地要是种好了,收成指不定不比那官饷还多嘞。
可此时此刻,这穿着大红袍的探花郎就站在他面前叫他父亲,一时间他还未能回过神来。他细细瞅着齐吟风的脸——大抵是在京城待了几月,本来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又白了不少,眉眼清晰了许多,又换上这喜庆的红袍子,当真叫人认不出来了。
他拍了拍齐吟风的肩膀,这小子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了:“平安回来就好,回家吧。”
“老齐,这宴席是不是得尽快摆上给咱小子接接风啊!”
“已经在采办了,明日大家可来家里凑凑热闹。”
齐家在村尾,半路大部分乡亲便都回了家:“老齐,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父子了,明日记得好酒好菜摆上,别说齐家村了,这可是春江的荣誉,明日我必喝上二斤!”
齐秀才嘴角咧上天:“诶呦,少不了你的!”
乡亲们爱凑热闹,既是图个新鲜吉庆,也是为了农忙过后的清闲日子里能多些乐子。几人是攀附,几人是真情,齐秀才虽迟钝,但不傻,这些年来来往往,都看得清。更有那好事之徒,面上好言好语,遇上什么喜事他比你还高兴,背地却巴不得你人财两空。
等热闹过了,人走茶凉,这齐家小院便又剩下他自己一人了。
齐吟风在他后面牵着马,眼见到了家门口。一路上闲话也谈了些,大概的情况齐秀才也知晓了七七八八。齐吟风送齐秀才送进了门,便停住不再进了:“爹,时候不早了,我先回稻房。”
齐秀才见此情景,却心凉了三分:“你当年说去稻房是为了看护稻谷,如今已经考取功名,何故还要去稻房?你娘走后,你却也走,这院子当真就剩我一人独守?”
马儿被齐秀才突如其来提高的声音吓得退了一步,齐吟风牵着缰绳,抚了抚马背,平淡道:“此番进京,我也去看了母亲,如今她喜得一女,名唤良缘,生活富足,喜乐康健。父亲当年与母亲和离,母亲不愿,是父亲执意为之,如今思念,实为不妥……”
“我当年是不得已!一个京家小姐,怎能同我这落魄书生回家种田,受苦受累……思念乃是人之常情,我已是孤家寡人独守空房,回想往事又有何罪?你这小子,不晓得像了谁,油盐不进,木鱼脑袋!你快滚回你的稻房!省得我看到你就心烦!”
齐吟风的脸上并未有任何表情,他木然的点点头:“母亲说,我现在的模样,倒是与年轻时的你有几分相似。”
齐秀才吹胡子瞪眼,但碍于他这儿子刚摘得探花,终究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只是“嘭”一声,关上了院子的大门:“你是我和你妈在春江下游一个烂树叶堆里捡来的,你不可能像我!你老子我三岁念诗五岁作词,你别以为你拿了个探花就能在你老子我面前吹嘘了,你还差得远呢!”
马儿被关门的声音吓得踏了几步,齐吟风顺带着翻上马背,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终于是有了些变化。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唇边却渐渐浮上了一些笑意。
缰绳刚欲抬起,门内突然传出了齐秀才有些沧桑的声音。
“你已及冠,此番之后,提亲的人数不少,我知晓你不喜我擅作决定,所以都推脱了。改日你去拜访拜访,若有中意的,为父也好早些将婚房拾掇出来……”
“不必了。”齐秀才话音未落,齐吟风却已经打断了他。
此番舟车轮转,到了齐家小院,已是晌午之时。四月末时,小麦将收,刺眼的阳光与远方大片金黄的小麦交相辉映。
齐吟风抬起头,却因无法直视那刺目的阳光而眯起眼睛,他轻轻晃动缰绳,马儿也轻轻踏起步子来。
“爹,同您一样,我亦有思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