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溪流卷着夜色奔逃,将夜送到眼帘下。问情翻身下马,梁清云递给他水壶,道:“先喝两口。你在想什么?”
问情喝着水,一双眼睛垂下,被水光晃得熠熠生辉,隐隐露出几分盘算,“咱们别单打独斗了,要逃难也得跟人逃,我想跟前面那个姑娘商量一下。”
梁清云愣了愣,“怎么说,你认识她?”
问情冲他打了个响指,自信地走上前,对少女做了个揖,“姑娘,你好。我会武功,我可以保护你。”
这少女带着面纱,轻飘飘看他一眼,“关我什么事。”
她说完,眼睛一转,却对问情耳语了几句话。问情点点头,走回来道:“失败了。”
梁清云沉默一会儿,“你个侠客,也太莽夫了。怕不是看多了酒神话本,以为自己也长了张灵族之主的脸?你就实话实说,咱们有粮有马,就是想搭个伙一起跑。”
问情没忍住,哈哈大笑道:“我已经说完了,骗你的,人同意了!咱们收拾收拾,就在这儿住一晚。”
梁清云无奈地笑了笑,问情收拾着马匹,二人就近混入了人群内。人群内,梁清云一头光头分外明显,旁边人搭讪道:“是僧人啊,这年头不好化缘,你应该懂点药理或者算命的谋生活计吧?”
梁清云将褥子铺上,客气道:“略通一点药理。”
旁边人有点不好意思道:“那你知道,施家人说得是真的吗?咱们这种烂肉的病,过上几个月就能好了吗?”
梁清云面色一沉,眸色微闪,“嗯,应该是。”
问情想起他的后背,不自在道:“别管这个了,我快困死了,咱们躺下。”
他拉着梁清云躺下,小心翼翼给梁清云托着后背。而满天星辰,在夜间喧闹的蝉鸣声内,跟着云朵晃入了二人眼内,如水般铺在了身上。
问情躺在这汪星海内,指尖指向天上月亮,高声道:“清云,你看这月,你能悟出点什么禅理吗?”
风吹向草丛,拂乱了梁清云的视线,他道:“悟不出,你别吵了。我睡了。”
“嗯。”问情安静了下来,等梁清云睡了,才小声问旁边人,“你也得了那个烂肉的病了?是哪里,我看看。”
壮汉点点头,将衣衫扯开,胸前露出一块小小的腐烂的伤口,好巧不巧,蛆虫正好盘旋在心脏处,只是不深,才刚进了皮肉里,“你们俩都是僧人,肯定靠谱。你看,能不能给我剜出来?”
问情犹豫一会儿,“这地方不深,我试试。你先躺下,我用刀。”
他抽出刀,刀光凌冽,映着硬削的脸颊,在夜色内如狼利齿。他道:“你一喊疼,我就停下。”
壮汉咬咬牙,却纠结了起来,“可能也不需要剜吧,我听也不一定死人,就是我长得地方古怪,又疼又恶心人。”
问情拍拍他的肩膀,了然道:“那你自己想。”
“那这,还是剜了吧,”壮汉叹气,“你动手吧。”
问情手起刀落,刀刃一撞,直直冲到血肉里,灵敏地挑破了外层的肌肤,蛆虫被甩到地上。他连气息都十分平稳,用帕子擦掉刀锋,叮嘱道:“回头再看看管不管用,这病蹊跷,一定注意。”
壮汉也长舒一口气,虽然疼,却敬佩道:“多谢。”
问情挑了挑眉,躺回到床铺上,视线却看向壮汉包扎的胸口。
如果管用的话,就给清云试一试,最好能帮助大家。他想,睁了一夜的眼,观察到壮汉伤口逐渐愈合,心口突突跳了起来。
天还未亮,问情爬起来,悄悄拍向梁清云,“清云,我好想有了点办法。”
梁清云也未睡,枕着风儿道:“我都听见了。”
他将自己身上的蛆虫太多这句话咽下,听见问情压抑不住的笑意。
笑意盈盈,盈满了整个夜间,又生怕影响旁人休息。只是与满天星光做伴,落在了这风内。
问情望向对方,茫茫天地间,朔风呼啸,掀起耳旁的碎发,在冷冷的夜光下,一颗心炙热滚烫:“清云,我肯定是能救你的。”
梁清云忽然有些说不出话了,他仰头看向满天,转移话题道:“都睡不着了,想想风诀吧。”
他没有说,一个人的孤军奋战永远也比不上无数人的努力,一个离家的郎君,哪怕顶上漂泊半生的血泪,再拼上一条命,也护不住另一位只是平凡人的挚友。
施家要是有办法,一定早就出手了,而不是现在来一句轻飘飘的“不会死人的”。
可问情是他的朋友,梁清云眯着眼睛,整个星空连同问情的一句话,与凉薄的月色一起涌入了心底。
“有风来此,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梁清云翻了个身,突然道:“是本听心言?”
“不对不对,”问情念了一遍,长叹道,“怎么还不对,继续试吧。”
“有风来之——”
“不行,没用。”
“如梦化泡影?”
“不好。”
试到半夜,问情迷迷糊糊睡去。梁清云朦朦胧胧间,感受到蛆虫一点点钻入骨头处,仿佛啃噬般沿着血液滚动。
他强忍着疼,直到天明,才叫道:“起来吧。”
问情马上爬起来洗漱,叼了根草,问壮汉道:“怎么,好点了吗?”
壮汉咧开嘴笑了,扯开胸膛,已经完好无损,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夸道:“应该是行了,我都跟周围人说了,你叫问情是吧?不少人都想来找你。”
问情也笑了,跑回去便跟梁清云扯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手都不带打颤的,一刀下去就好了,你快脱下外袍,我给你弄。”
梁清云被他拽下外袍,问情拿着小刀,手心突然开始发抖。
狰狞的伤口露在眼前,问情一扫,几乎是有些狼狈不堪地避开眼睛,“我出手了。”
问情手中的刀落下,才刚刚碰到血,刀刃嗡鸣与骨头碰撞的响声撞到耳边。他气息不稳,松手道:“清云,我下不去手。”
梁清云笑道:“那就别提了。”
他披上外袍,长睫垂下,厚厚的阴霾笼罩眼睛,“继续赶路吧。”
问情将刀抽回,又回去赶路,期间壮汉带了几个人来找他帮忙,他一一帮过,也不要谢礼。而少女见状,分粮的时候还打趣了两句“好郎君”与“好僧人”。
他们行到一半,在处小茶肆歇脚。问情瞧着面前浑浊的酒水,开玩笑道:“要是酒神当初喝这样的酒,他和他姐姐也就打不下天下了。”
“嘘,”梁清云摇头道,“死了的神君也不能用来打趣。你以为水神君好惹吗?万一被他听了,一定要杀了你。”
问情耸耸肩,“本来的事,酒神本来就是暴君,死在自己儿子手上,难道不是死得其所吗?怎么,你要替神君惩罚我,把我也变成光头吗?”
梁清云懒得再说了,他趴在桌子上休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竟然睡着了。问情见状,一边笑一边在他头上画画。
问情笑得欢,却见旁边壮汉走过来,脸上发红,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他一怔,立马跪在地上。
壮汉脸色发红,醉得迷迷糊糊,问情翻开他的眼睛,只能望见一片眼白。他用手扯开壮汉衣服,肌肤仍然完好无损,忽然听见一丝诡异的动静。
里面有东西。问情当机立断,将头靠在壮汉胸膛内,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撕咬,他将手贴近,感受到里面蠕动的蛆虫,刀却落不下了。
——这病,是治不好,会死人的。
周围人陆续走进,奇怪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倒了?”
问情的刀刃迟迟不落,他掌心冒出一层层的细汗,周围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如果承认壮汉死了,那帮过忙的自己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死过,是自己给壮汉治病,然后他才死的。
他将视线一层层掠过,看见大家困惑与迷茫的视线,见到自己帮过忙的夫人与少爷们,喉咙一紧。
他眼前发红,郑重道:“他死了。”
问情马上将刀锋插入心脏,整个胸膛仿佛气球一样破开,雪白蠕动的蛆虫吞噬着整个内脏,没有一丝鲜血露出,连肉块都被吃干净了。
他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站起道:“其实——”
“这病是治不好的,”梁清云站起,神色惨白却坚定,“难道诸位没有发现吗?施家人是在骗我们,我们要去问个清楚。”
周围人面色比他更难看,如果不是问情武功高强,估计就要直接出手了。领头的少女率先道:“可是在你这位朋友出手之前,我们队伍从来没有出过事。”
她神色冷漠,看了二人道:“我们都不想闹得太难看。这样,大家谁都不要动手,把粮食交出来,一起齐心协力,走到施家再问。”
问情没说话,将马上粮食全部解下,交给少女,周围人见状,陆陆续续交给她。她颔首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只管赶路,不要在互相说话,引发矛盾了。”
问情抹了抹脸,沉默着往前走。梁清云跟在他旁边,相顾无言内,问情只问了一句话。
“你早知道,你没救吗?”
风过叶间,簌簌带来寒凉,满地露珠,被彻底搅乱。
“嗯,我早知道的。”
问情牵着马,直到夜间,再也没有开口。
领头的少女将马拴在最远处,带大家扎营休息。二人就这样闷闷躺下,半晌,问情实在睡不着,又爬起来。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见远方马儿狂奔,已经追不上了。耳边嗡嗡作响,问情将刀拿起,胸间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带着粮食跑了,为什么?!问情将众人喊起,双唇发白,“起来,起来啊!”
篝火下,逃荒的众人面面相觑,恶意与恨意,都被死亡到来的绝望冲淡。一位男子的颈间已经被蛆虫咬烂,他再也忍不住,一拳揍向了问情的脸。
男子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愣了会,低声哭道:“对不起,当时是我让你帮我的,是我让你的。”
问情毫无防备,一拳被揍到地上,他吐出一口血,沙子与泪混在血里,绽开一片血泊。
他擦了擦嘴角,一拳捶到地上,在众人的哭声中,破天荒地的落了一滴泪。
这滴泪砸到红色的鲜血上,将一颗炙热而正直的侠心打乱。
不该说出死亡的真相的,就该说只是喝醉了死了的。就不该帮忙,不该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不该答应梁清云下山,不该加入逃荒的队伍。
难民,难于作民。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色内,突然伸出一只手。
梁清云摸向他的头发,“你也想走了吗?”
散伙走人吗?丢下这群老弱妇孺,生病的男人,然后自己无事一身轻,去做侠客吗?
问情将耳朵捂上,仍能听见众生荡开的哭声,听见心底责备与不甘的心声,听见梁清云掌心脉搏的跳动。
风拂过他的一颗心,问情松开手,正面听见众生一声声哭声,死死握住梁清云的手,站起道:“我不走。”
梁清云笑了起来,“那就想办法,带着大家走到施家。”
问情点点头,擦掉脸上的血痕,铿锵道:“我们如果停在这里,一定会死。如果退回去水神的地方,那也是死。不如,就拼一把,去向施家问个明白!”
众人应声,月夜下,纷纷走起来,去翻包裹。男子翻出一粒小米,苦中作乐道:“这还能煮个汤。”
问情拍拍他的肩膀,梁清云待在旁边,神色意兴阑珊。梁清云道:“那姑娘跑前连饭都没分,这么折腾一趟,大家该饿了。”
问情神色闪烁,“嗯,粮是最重要的。”
他们翻了一夜,拔了野草,总算吃了一顿饱饭,休息到天明,又继续出发。
问情走在最前面,颠簸的路上,他不停安抚众人,心中却知道,已经到末路了。
还没有见到施家,没有粮食,一定会死在半路上的。
他驾着马,苦中作乐想着饿死后在鬼域怎么投胎,梁清云却道:“找到肉了。”
风神卷的回忆篇大概有两到三章,我会尽快把它写完放主线,然后这篇施家的主篇要放在财神篇。
风神回忆纯粹是理想主义的悲歌,不仅包括挚友的死亡,别人的背叛,还有最后一场大火,风诀成了后成为神明,还要面对徒弟()总而言之,很虐,很憋屈,注意避雷。
这篇也是为了加快进度刻意选择了最快的写法,所以这几章文风可能都有所调整~[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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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佛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