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烛火被夜风吹得乱撞,燃尽的蜡油滴落在一滩香灰内。金鸢上仙脚步轻移,声音婉转,“吾曾立下过誓言,凡是本君所在之处,必让厌君畅通无阻。”
游时宴来不及吐出桃核了,一时间呛住,“咳,咳!”
金鸢上仙一指挑起他的下巴,轻笑道:“果然是个小美人呀,雕像塑得还是太保守了,小帝君。以后你见到我的神像,都可以来拜我帮忙,如何呢?”
这真的是双性的神君财神吗?还是谁在装神弄鬼?不是说神君只会入梦吗?怎么回事?
游时宴终于听懂了他们一直叨叨的帝君二字,警惕地望向对方,还没发问,金鸢上仙又堵住了他的嘴巴。
她将手指移到游时宴的唇边,游时宴往下一望,看清她手上密密麻麻又惊心触目的伤疤,听见她压在耳边,细细地说道:“嘘,剩下的我不想演了。所以,小帝君,梦醒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整个寺庙轰然坍塌,梦境中所有的景象霎时间破碎起来。
游时宴只觉整个身体漂浮在虚空中,仿佛见看到一缕红线,似有若无地飘荡着,缠向沈朝淮的方向。
万千幻想中,他隐约窥见了梦境的一角。
那是秦伏凌放跑他之后的景象,他看到沈朝淮将剑抽出,后又收回。
万千蠕动的尸骸之中,沈朝淮一步步越过血泊。远方日光未掩,他的身姿如一把出鞘的利刃,挺拔又寒冷。
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位在场的人与每一位死去人的容颜,垂眸道:“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是我一而再再而三放纵于他。特此,我沈朝淮立誓,必将——亲手抓住他。”
游时宴以为到此为止,却见沈朝淮举起长剑,割向胸间的情脉。
……等等,怀情道之法,情脉之修为,可救世人——可代价是什么?!
风声簌簌,坍塌的梦境愈发破碎,他看到沈朝淮低下头,七窍已破一窍,右眼流出了浓稠又厚重的血液,仿若赤红的泪水,滚在地面,炙热后又冰冷。
“愿散尽此刻修为,重塑诸君肉身。”
你疯了?大少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这样对我,我该怎么还你!
游时宴两眼一睁,霎时间大汗淋漓,恍然间从梦中惊醒。
窗外一只飞燕掠起,在长夜中奔逃。而屋内香薰已灭,情花滚落在旁。
终于,惊梦。
他头昏脑胀地低下头,顺着红线望过去,沈朝淮仍在旁边沉眠,眉心紧蹙。
这沈朝淮也没瞎啊,一点事情也没有。虽然梦境前面部分是真实的,但后面财神出现后明显改变了。当年财神是告诉了他鬼域唤魂之法,又和他做交易给了他许多符纸。难道,其实,最后部分是假的吗?
沈家的事情之后再查,先把柳家的事情查清楚要紧。哼,不知道为什么,柳珏没死,查出情花后就是他第二次死期了。
想罢,游时宴看向沈朝淮,难免有些心虚,一边摇一边软声道:“我的护身符啊,大少爷,你醒醒。”
他晃了两下,沈朝淮仍然毫无反应,游时宴纠结一会儿,一巴掌扇过去。
这巴掌扇得如此响亮,哪怕聋子也得睁开眼看看怎么回事了。
沈朝淮长睫微颤,睁开眼后,神情复杂道:“……你扇你自己干什么?”
游时宴脸都扇疼了,见他醒了,假惺惺撇着嘴,“大少爷,你既然昏迷了,应该知道这花是情花,不对劲了吧?这柳家有问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在打鼓,不确定当年沈朝淮知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尤其是现在沈朝淮跟失忆了一样,更有点拿不准了。
他余光往上去看沈朝淮,见对方神情仍旧毫无波动,干脆咬咬牙,一把抱住沈朝淮,缩进他怀里,干嚎道:“大少爷,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了!我游时宴今日在此,拜你为义兄!”
沈朝淮被他骤然一抱,霎时间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不自在道:“所以呢?”
游时宴没想到他竟然没反驳,见势有戏,顺势道:“义兄!那我师父就是你师父,你师父就是你义父,现在咱们的父亲被冤枉了,你得想办法帮他啊!”
……沈朝淮沉默一会儿,难得笑出声了。
他很少笑,音色如敲玉石,磋磨在心尖,再配上那张凉夜寒而俊朗的脸,游时宴一时怔住了。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从沈朝淮怀里拱起身,讷讷道:“大少爷,你帮不帮啊?”
沈朝淮思索片刻,“我有事情问你。”
“什么?”游时宴心思一动,从天南想到海北,马上明白了,“你别急,大少爷,你的腰牌我待会还给你,还有你们家的传家宝玉佩我也还给你,还有之前我骗的人我也可以道歉,行不行?”
沈朝淮眉心一跳,在床上坐定,“你什么时候偷的我的腰牌?”
那当然是在街上的时候了。游时宴没想到他没发现,嘴角一抽,转了下手心,悄悄扔回去,“没啊,我开玩笑呢。你低低头,就在你腰上。”
沈朝淮没低头看,眸色晦暗内转动道:“我在情花幻境中见到了你,这幻境是记忆重现,一般不会造假。可我却记得,那年堂弟去山上治病的时候,我送完他就走了。不过,云逍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师父确实是九州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说到这里,似乎在仔细比较,“如果是真的话,那么,母亲应该是在去求了寒之巅的神君……我需要回一趟沈家,你陪我一起。”
我陪你去干什么?游时宴心想你真是失忆把脑子丢了,我在梦里不够烦人吗?怎么还敢叫上我?
他咳了咳嗓子,笑道:“那当然了!大少爷想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呗,谁让我是你的侍从呢?”
他说着摇了摇腕间的红绳,那一缕缕红线,绕在二人身侧。沈朝淮大抵是被顺了毛,也不呛他,被子往旁边一掀,亮出一块盈盈的玉佩来。
玉佩通体雪白,最中间的字符如红梅绽开,轻轻勾出一个沈字,韵味风流。
沈朝淮屈膝后,将玉佩握在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在宽厚的掌心,恍若握住了漂浮的流萤,眯起眼睛隐下情绪,“无论如何,你要还我吗?”
游时宴其实刚才动了点手脚,生怕他看出来,将玉佩抢过,塞在他怀里,讨好道:“那当然了。不过我欠大少爷的多了去了,先还这一个再说。”
沈朝淮不知为何嗓子有些哑,“然后呢?”
游时宴顿时笑起来,他已过年少,又在外面浪荡奔逃了几年,按理应当是沧桑风霜,可不知为何,笑起来总是不改年少的气质,甚至愈发洒脱,那面上长睫一颤,隐藏在眉眼内的潇洒与风流顷刻而出,见者便如饮酒,难以忘怀。
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大少爷帮我,我陪大少爷回家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沈朝淮从帘内起身,藏在密发内的耳廓略微泛红,低声命令道:“嗯,快起来,现在就查。”
不是?这么急?哥们,我看你不是失忆,是糊涂了吧?
游时宴连忙跟上,仔细道:“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这个族里嫁来的姐姐,恐怕已经出事了。”
他说到这儿,往颈侧比划了一下,算作暗示,“我不确定你记不记得,情花是用来浸泡情脉的,而浸泡之时,情脉通向肺腑,上瘾成性,便头脑混乱,四肢酸痛了。可你看柳辰溯,他除了脑子不好使,哪里都好好的。而且,我之前听过他们两兄弟说话,商量过人偶什么的,你这姐姐,大抵是救不回来了。”
沈朝淮停步,没有开门,冷声道:“她是专门为了联姻找来的旁系女子,如果出事了——”
“那柳家一定要完蛋吧?毕竟是你们沈家人。”游时宴停在门前,指尖摩挲着把手。
沈朝淮道:“快开门。”
游时宴咽了咽唾沫,“我不敢,我怕柳珏在外面。”
他话音刚落,沈朝淮将他一把拽在后面,顷刻间,便抬腿踹开。
游时宴简直瞠目结舌了,还没反应过来,门哐然一倒,外面的小厮也目瞪口呆地和他们对望。
游时宴恶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没见过人吗?”
小厮脚尖往外靠,动了想要通风报信的心思。
沈朝淮见状,颔首道:“我要出门。”
小厮没说话,只能放沈朝淮走,游时宴跟在后面,经过时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好梦。”游时宴低声道。
小厮只觉眼前一花,嘴还没张开,往地上一倒,呼呼大睡了起来。
沈朝淮瞥了一眼,游时宴又将小厮拖到角落里,谨慎地检查后,往酒壶里掏着什么。
财神爷,财神娘!你怎么说来了一趟,总不能什么也没给我留吧?
他暗暗祈祷,翻了一会儿,果然找到几张新符,上面“万事顺遂”的符纸还没干,一看就是财神刚塞进去的。
他点燃符纸,片刻后,背对着沈朝淮站起。
沈朝淮蹙眉,催促道:“……快点。”
游时宴嗯嗯两声,叫道:“大少爷,你也过来。”
沈朝淮一转身,脸上便被他贴了一张符,面上犹如蚊虫叮咬,不过几瞬,便感觉脸上一股热流,奔涌到全身。
他抬眸望去,游时宴正顶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嘿!大少爷,你感觉怎么样?”
沈朝淮沉默半晌,逼近他道:“你可以不要笑吗?”
游时宴尝试抿唇,苦着脸道:“哦。其实你现在不是我,我拿了符纸要了你的脸,你现在是个不要脸的。所以我画了个柳辰溯的脸给你。你待会进去勾搭一下你那个旁系的表妹还是表姐,看看她有没有问题。”
沈朝淮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心里更不舒服了,“……我做不到。”
“那你总不能让我去做吧?”游时宴理直气壮道,“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表姐妹出事了,现在真用情花堆成人偶,我也不能去和她一个姑娘家演戏啊?而且,你是她亲戚,你们就算拉拉扯扯,也是一家人,谁也不会说三道四,更何况你又顶着柳辰溯的脸,是她未婚夫,你怕什么?”
他见沈朝淮面上冷的跟个死尸一样,顿时也没几分底气了,拄了拄他道:“这演得确实不行。算了算了,我陪你一快进去。”
沈朝淮没说什么,拉着脸往前走,游时宴跟在他旁边,心情颇为不错。
这可真是太顺利了!早知道沈朝淮这么好说话,这柳家这么好闯,他就自己来了!
游时宴听了沈朝淮关于他这个表姐妹的介绍,越想越开心,简直就要哼起歌来,敲着未婚妻的门,抬高嗓子道:“表妹,明日大婚,族内有事嘱托。”
门吱呀一晃,游时宴隐约望见了一道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而灯光陡然亮起,她金簪未卸,含笑望来,莞尔道:“表哥?”
游时宴只觉肺腑一阵寒流涌过,所有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
女子的闺房向来典雅,深红的帷幔拂过精致的梳妆台,斜放了一个幽绿色的大氅,是用蛇皮剥下后做的,那上面……分明落了几点不知为何的血红。
——而他打晕的小厮站在旁边,跪在地上捡着口脂。
这事情荒唐到了极致,几乎已经有些胆寒了。一个闺中女子,敢披生剥的蛇皮;一个昏迷的人,却好端端站在这里;而且,沈朝淮这妹妹,也是个性子冷的,笑得过头,甚至显出异样的热情了。
游时宴后悔自己说了大话,挡住身后沈朝淮的神情,只道:“都是族里传来的话,我将堂弟也喊来了,我们三个说吧。”
沈棠月娇笑一声,亲切地挽上他的胳膊,“好呀,快进来吧,表哥。”
看文愉快!
再提一嘴超话《数酒风流》的事情,欢迎来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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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互换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