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鸩举步迈上台阶,忽而顿住了脚步,失落地回身对季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凝眸半晌仿佛内心在做挣扎一般,片刻后缓缓开口:“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鸩俊美的脸上写满了难过,季疏忽然感觉到心头好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这点钝痛让她清楚感受到了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为了这个人的难过而难过,因为在乎这个人,所以只要视线之内出现他的身影就会不自觉地关注他,他的喜怒悲欢都能影响到自己。
百年修仙岁月中从未有过这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汹涌情感,喜欢一个人犹如绝地泄洪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季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道:“我陪你,我不会吵到你……”
楚鸩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能不顾你的想法与感受,如果你站在我的视线里,我却对你的感受无动于衷,那这样的我也根本不值得你陪伴。”
季疏欲言又止,楚鸩走下台阶到她面前,楚鸩比季疏高出一个头,只能微微弯下身,额头轻轻靠着她的额头。
楚鸩垂眸轻声道:“我不是想瞒着你,刚刚……刚刚九尾天狐说的事情动摇了我很久以前做出的决定,我很自私地想要放弃一些东西来报复这个不合理的修真界,但是这个决定如果会祸害苍生,我又过不去这个坎儿……对不起,我也觉得这样优柔寡断不好,但是……但是我道行还不够,心里很慌,需要一点时间来静一静,我知道你想陪着我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做不到你就陪在我身边,而我只顾着自己那点小情绪不在乎你的感受,那我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喜欢你呢?”
季疏垂下眼睑,仿佛有股暖流从额头的温度通过皮肤流淌到心里,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翘起些许。
“我明白了,那我在这里等你。”季疏道,“但是你要知道一件事,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憋在心里,我可以,也愿意听你诉苦。”
楚鸩直起身,手掌在季疏头顶轻轻揉了揉:“你只要允许我喜欢你就足够了,等我想清楚了,我回来时能不能跟你要一个拥抱?”
青丘的风轻柔地吹拂发丝,明明只是很轻地划过,却让季疏自己的脸颊有些烫,风中隐约很轻很轻的一个字:“好。”
*
季疏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青丘的月亮跟人间的月亮没什么区别,没有更大,也没有更圆,倒是夜色下的云像是给月亮罩上一层透亮的水,被风吹过就泛起丝丝涟漪。
季疏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着下面人声鼎沸的街市,出神地想,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曾经看过这样的画面。
“在想什么呢?”
清脆的女声在蓦地在耳边响起,季疏抬起头,看见九尾天狐换了一身白衣,头发也变成了黑色,梳了一条简单的麻花辫斜放到身前,只用了一根桃花簪做点缀,额上的花钿也被隐去。
“在想小时候好像看过这样的画面。”季疏有些失落地道,“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因为我隐约记得陪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爹娘,那一年的庙会比现在还热闹,阿爹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阿娘说只能吃一串,多了会让生虫把牙啃坏,剩下的就记不清了。”
“我们妖族修炼都是靠月华之辉,你眼下所见场景不过是寻常生活的一面,若是恰逢节庆也很热闹。”
“原来如此,珠洲一到夜里就空空荡荡的了。”
九尾天狐坐到季疏身旁解释道:“珠洲为了不吓到普通百姓有青丘设下的结界,到了夜里想要出来溜达的妖族就会到结界那头去生活。”
季疏恍然大悟:“那我改日也要去瞧瞧。”
“那你要做好伪装,别让他们发现你是修士。”九尾天狐语气轻松,仿佛很是期待一样,“我也去过珠洲的市集,结果正好撞上一个不懂规矩的人族修士,他那一身气息在妖族市集上格格不入,他却一点儿也没发觉。”
季疏戏谑道:“然后他被赶出去了?”
“那倒没有,只是他拿着降妖伏魔的符箓想要卖了换钱被小妖怪们当成来砸场子的了,胡无言闻讯匆匆赶去,两个人都是急脾气就打了一架,打完才发现闹了个乌龙。”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太过好笑,九尾天狐越说眼睛越弯,笑意藏都藏不住。
季疏也觉得有趣,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呀……他们打完互相问明情况,就找了一个酒馆一块喝酒,还带上了那个修士才满十六岁的小师弟。”
季疏了然,“楚鸩那会才十六岁?”
“嗯,齐志兴那个傻大个儿也不会带孩子,那位楚公子第一次喝酒,年纪小爱面子,被胡无言一激喝了两大坛,醉了之后闹着要摘天上的月亮,不给就哭,等他们家老二回来才哄好,齐志兴和胡无言被揍得满头包。”
季疏听着楚鸩过往的事情嘴角没下来过,但转念一想,九尾天狐又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有些犹豫地问:“那天狐殿下您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九尾天狐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那会还没修炼出九尾呢,只是一只刚刚渡劫无法化出人形的小狐狸,力竭后被齐志兴捡回去养伤,他以为我是普通的狐狸,把我当宠物养呢。”
“那岂不是对您大不敬?”
九尾天狐摆摆手:“没那回事,不过这件事你别跟别人说,就连胡无言都不知道当初那只病恹恹的小狐狸就是我。”
季疏捂着自己的嘴巴点点头。
“胡无言后来跟齐志兴还有裴越霄成了好友,也得知他们来青丘的目的,就是为了查他们后山封印的来源和里面到底封印了什么东西,可惜胡无言也没查出来,最后是我到不周山下以自己的自由为代价,请求仙人降世回答才找到答案的。”
季疏一怔,她没想到这个答案竟让九尾天狐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您的自由作为代价?”
“很傻对吧?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齐志兴,明明他认为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我却不可自拔地喜欢他。”九尾天狐自嘲地笑了笑,“说是自由,其实不过是仙人让我变成了九尾天狐来守护青丘万世,仔细说来还是我赚了,从一只小狐狸瞬间变成了九尾天狐,在青丘以及青丘附近,我拥有绝对超然的地位,除了不能跟齐志兴说一句我喜欢他之外,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原来之前九尾天狐说的在不周山下求仙人怜世竟然是因为这样……
季疏困惑地看着九尾天狐,月色下她美丽的脸庞上仿佛笼罩了一层似有若无的光,可惜这时候的季疏想不通这是什么光,只是隐约觉得如果九尾天狐不是自身足够优秀,又怎么能够到达不周山下见到仙人?仙人又怎么会随随便便点了一只狐狸当九尾天狐呢?
“抱歉,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见到你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九尾天狐饱含歉意地一笑。
“为什么是我呢?”季疏心有困惑。
“大概因为你跟我很像吧。”
季疏不明白。
“对了,我的名字叫胡空空。”九尾天狐忽然道,“我原本的名字叫胡微,但是齐志兴给我取名叫空空,因为他脑袋空空想不出好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你能不能叫我这个名字?”
看着九尾天狐真诚又包含期待的目光,季疏试探地说:“胡空空?”
胡空空嫣然一笑,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笑更为动人,季疏忽然明白了笼罩在她身上那层若有似无的光是什么——神性。
心底骤然一松,扶光门那长达数十年龃龉仿佛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她的心不再是空荡荡的一片,多年修炼不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虚名……
季疏盘腿闭上眼,打坐入定,眉间心魔印突然浮现,缓缓缩短了一截。
胡空空站起身,朝着御剑归来满脸紧张神色的楚鸩努努嘴:“我能做的都做啦,你答应替我去找回妖丹了吗?”
楚鸩严肃地躬身行了一礼:“其实您什么都不做我也会答应的。”
胡空空毫不在意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松散地笑道:“你们人族不都说求人办事自然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吗?我的诚意拿出来了,你答应或是不答应都是你的选择,我的态度是我自己想做的。”
楚鸩不置可否,试探性地开口:“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去找?”
“胡无言没告诉你们吗?”胡空空愣了一下,“因为九尾天狐的妖丹对妖族有致命的吸引力呀,虽然妖丹离体之后会为了保护自己变换形态,但妖族只要靠近妖丹就会想要将它据为己有,只能找人族帮忙,而且九尾天狐的妖丹魅术天成,如果轻易沉溺于梦境之中也不适合去寻找妖丹。”
“妖丹会变换形态?”
胡空空点头:“我的妖丹与寻常妖族的妖丹不一样,是仙人所赐,本意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九尾天狐守护青丘,我自己去找妖丹是最省事的,但一来我不能离开青丘太久,二来我受了伤还没好,胡无言和长老们说什么都不让我去妖界,三来如果天狐不在青丘,难免修真界那些搅浑水的还会再来,所以只能私下里去寻找妖丹。可之前派出去的狐狸崽儿传回来的消息也是妖丹已经化作人形,正在妖界到处窜,他们对付不了它,万般无奈之下胡无言本来都想亲自去寻了,可正巧通过水镜看见来青丘拜访的你们二人才临时起意。”
楚鸩并不认可,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他大可直接说,而不是差点诱发缘疏的心魔。”
“这事儿确实是他不对,但是胡无言也不知道缘疏姑娘有心魔,我再次替他道歉。”
“就事论事,让他自己来。”
“那我回去跟他……”
季疏睁开眼,见楚鸩对此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出声阻止:“不用了。”
“你怎么样?”
见季疏已经调息完毕,楚鸩关切地上前询问,季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胡空空,只见胡空空非常懂事地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季疏伸手摸了摸楚鸩的脸颊,松了一口道:“比起追究我差点被诱发心魔这件事,其实我更好奇我为什么会看见那个梦境。”
“你看到的是什么幻境?”楚鸩问。
季疏将自己在梦境中所看到的说了一遍,楚鸩听得是一头雾水:“怎么我的梦境就是看见故人不停地死去,你的梦境就那么奇怪?”
季疏无言地看着他,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倒是胡空空想了想,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胡无言用的是魇术,是为了引发他人心中最恐惧的梦魇,楚公子心中对故人离去的恐惧所以梦境中看到的是故人离去的画面,而缘疏姑娘虽然因为心有茫然但却是无惧于天地,所以看到的是他人的梦魇,这个人应该就在你们附近。”
“我觉得不然。”季疏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梦境最后她是看着我,向我求救,我很确定那个人就是在向我求救。”
胡空空也想不出原因了:“这……”
楚鸩摸了摸下巴,看着季疏认真思考的模样心里有些痒,干脆道:“要不还是去问问施术者吧。”
胡四公子也不知道,甚至在得知这件事时睁大了他那双狐狸眼,抖着头顶的两只狐狸耳一脸好奇地问:“你看到的东西怎么这么玄乎?”
“缘疏姑娘是天生剑胆玲珑心,无惧于天地。”胡空空恢复了九尾天狐的装扮,沉思良久道,“或许应该去问问擅长魇术的孟柯长老。”
季疏第一次听说剑胆玲珑心这个说法,心中莫名有些飘飘然。
修剑百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本人,而不是她的剑。
“可孟柯长老前段时间就闭关了。”胡四公子遗憾地说。
楚鸩:“……”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季疏也本来追问这件事就是想帮一下梦中那个女子,可就连施术者胡四公子本人都不知道这梦境从何而来,便也不想再做追究。
楚鸩却觉得不能这样糊涂地糊弄过去,他带着火气地问胡四公子:“你的魇术范围有多大?这个梦境明显是冲着缘疏来的,如果不解决就是一大隐患。”
胡四公子看看季疏又看看胡空空,最后抬手结印,将那日所发生的事在水镜之中过了一遍,最后眨巴眨巴那双狐狸眼向胡空空求助。
胡空空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缘疏姑娘知道自己一体双魂这件事吗?”
季疏点点头:“胡四公子说了。”
“你的另一个魂魄来自异世。”
季疏震惊:“异世?”
楚鸩更是一头雾水,紧张地问:“什么一体双魂?什么异世?”
胡空空伸手指向窗外的漫天星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三千世界无穷尽,这漫天的星辰其实各自藏着一个世界,如同九幽一样存在着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环境不同,生存法则不同,我们也只是处在这三千世界中的一处,其他世界中或许存在着跟你我一模一样的人,有着相似的经历,但因为选择不同,走向不同的道,你的另一个魂魄来源于此。”
不待季疏与楚鸩有所反应,胡空空又道:“我不知道你的另一个魂魄如何而来,也无意刨根问底,只是它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在瞬间回到你的体内,而是飘荡了许久才终于找到机会归体,在此之前你或许碰到了什么因果,只是它受创暂时遗忘了,而在胡无言的魇术刺激之下歪打正着让它回忆起了这一桩事。”
季疏沉默,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
楚鸩的爱情观:如果能做到对爱人的感受无动于衷,那你不配说你爱她!
但是成年人有时候就是需要自己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儿,不是说不爱,而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季小疏:理解,我以前也喜欢独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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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春酲幽梦(八)